“不……不是的……”
鹤书正夹起一箸油菜送入口中，闻言动作一顿，连忙抬起头，有些仓促地咽下食物：
“早上天刚亮时，有个人跑来家里，说是城中白家有请，青山今日……大概是被留在那边了，所以才没回家的。”
他皱着眉，努力回忆着早晨那略显仓促的一幕，补充了句：
“而且那人说话行事好生奇怪，言语间……倒不像是单纯来请人的，反而隐隐透着几分想拦着青山，不让他去白府做客的意味。”
“白府？”
玄通子低低重复一声，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复杂之色，仿佛知道此事内情的模样。
鹤书见状，不免彻底放下手中的筷子，他取出布巾擦了擦嘴角，身体微微前倾，认真地追问起来：
“听你这口气……莫非知道那白家找青山所为何事？”
玄通子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眼，深深望了一眼鹤书，直盯得他心里发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目光飘忽地落在桌中已经见底的碗碟之上，手指微微蜷起。
静默在檀香袅袅的空气中蔓延了片刻，玄通子才缓缓开口：
“具体所为何事，老夫亦不知晓……”
“不过，依情理推断，大致也能猜到一二。青山这一世所托生的肉身凡胎……便是那白家当年遗弃的孩子。”
“什么！”
话音刚落，鹤书便惊呼出声，整个人“腾”地一下弹起，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凳子，碗筷叮当作响。
他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茫然。
“那、那他们现在突然找上青山……不会是为了……为了……”
他急促地说着，气息有些不稳，话语像是卡在了喉咙里，后面那几个字，诸如“认祖归宗”、“带回高门”之类，他竟没有勇气，也不敢接着往下讲出口。
仿佛一旦说出，有什么他珍视无比的镜花水月便会立刻破碎。
“虽是这样说，但白家先前造下罪孽，气运已衰，原是没有子嗣缘分的，但青山的残魂却投胎而至……”
鹤书完全听不进玄通子说了些什么。
这个消息对他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当头一棒，一下将他这些时日与青山山居相伴、岁月静好的美梦狠狠砸醒。
闲云野鹤、相依相守的山野闲居日子过得太久，太安逸，他几乎快要忘记，或者说刻意不去考虑这些属于凡尘俗世、沉重而纠葛的血脉亲缘牵绊。
是了，青山可不像他这般，天地生养，无牵无挂。
这一世，他并非真是孑然一身的孤家寡人。他有着自己的身世来历，有着血脉相连的根。
如今看来，这身世竟还颇为显赫。当年或因他受自己影响，强行裂魂导致魂魄残缺、心智不全而被家族视为不详或累赘遗弃，如今他魂魄已然大好，灵台清明、聪慧明理，学问品行皆属上乘，那白家……
想来也没理由，不让这样一个出色的子弟认祖归宗，回到那个原本就属于他的宅院里去吧……
可若青山真的回去了，他该怎么办呢？
那样的高门大户，肯定不能接受族中备受瞩目的子弟，有一个像自己这样来路不明、非人非仙的伴侣吧……
不愿再继续深思下去，冰冷的恐慌攫住了他的心脏，鹤书仓促地与玄通子道了别，来不及收拾心情，便失魂落魄地奔出了青霄观。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金芜照常亲热地蹭了上来，可他却只是愣愣地站在院子中央，没有任何回应，目光空洞地望向那株在午后阳光中静立的桃树。
“青山是白家遗弃的孩子……是白家遗弃的孩子……”
玄通子的话一遍一遍地在脑海中重复回荡，带着嗡鸣。
鹤书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四周熟悉的景物都扭曲起来，他几乎要站不稳，直直往地面倒去。
连忙伸手扶住身旁桃树粗壮的枝干，掌心传来了冰凉粗糙的触感，他霎时醒过神来，找回了些许气力。
踉跄着走到院中的石凳旁，他颓然坐下。
金芜似乎察觉到主人情绪异常，轻盈地跳到他腿上，用温暖的小身子扒着他，仰起头，伸出带着细小倒刺的粉嫩舌头，一下下舔着他冰凉的脸颊，试图安慰。
鹤书依旧深陷在关于青山与白氏的纷乱思绪里，下意识地将小猫抱进怀中，手臂收拢，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它背上光滑的皮毛，目光却毫无焦点地投向远方。
他要等青山回来。
可夜色如同打翻的砚台，渐染天际，鹤书坐在石凳上，看着天边最后一片晚霞被山巅吞噬，远山轮廓从朦胧的青黛褪成漆黑而沉默的剪影。
林间归鸟的啁啾渐渐稀落，终至不闻。夜色彻底笼罩了鹿竹山，四下一片寂静，院门之外，却一直不见青山归来的身影。
鹤书再也坐不住，心中的不安与焦躁如同野草般疯长。
他猛地站起身，望向柴桑城的方向，慢慢捏紧了拳头。
——
“不知贵府还要强留在下到什么时候？晚膳已经按照诸位的意愿用完，礼节已尽，总该让在下回家了吧。”
青山隐含愠怒的嗓音从门窗紧闭的屋内传出，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紧接着，是一道陌生的、带着讨好与劝慰的男声：
“子暄少爷，您这又是何苦呢？老爷和夫人也是思念您……”
“够了！”
青山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
“我不是你们的子暄少爷！家中内子还在等在下归家，想必早已忧心……”
他的语气缓和了一瞬，随即又转为决然：
“各位，若再执意阻拦……那便多有得罪——”
一阵急促的衣料摩擦声响起，伴随着些许闷哼与器物倒地的轻响，窗纸上映出原本堵截着他的数道人影瞬间晃动着散开、消失，只剩下青山一人挺拔而孤直的身影。
“啪”地一声裂响，那扇被从外头锁上的雕花木门，竟被他一脚猛地踹开。
木屑纷飞间，鬼鬼祟祟蹲在墙头、正准备偷听的鹤书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与大步流星踏出屋子的人，对上了视线。
“无名！”
青山脸上愠怒未消，却在看清墙头那人容貌的瞬间，化为纯粹的惊喜与担忧。
他连忙上前，张开双臂，稳稳扶住那个踉踉跄跄跳到地面上的身影。
“抱歉，无名，让你担心了。”
青山握起鹤书的手，语带歉意，急切地解释道，
“我听白公子说他清晨已去家中告知你此事，便没有特意回去报信。哪知他们竟留我到这般时辰……”
他顿了顿，感受到掌下鹤书因心急奔来而热烘烘的掌心，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加柔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低沉与疲惫：
“吃饭了没？饿不饿？”
鹤书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沾了尘土的鞋尖上，老老实实地回答：
“中午去玄通子那里蹭了饭，晚上……还没有。”
包裹住他手的掌心微凉，青山带着心疼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那一天岂不是只吃了些清汤寡水的斋饭？现在肯定饿了吧？我们这就回家，我给你做……”
“还、还好。”
熟悉的温言细语，像暖流般稍稍抚平了他心中翻腾的不安。
然而，不远处的廊庑下突然传来一阵杂沓而急促的脚步声，听着人数不少，正朝着这个方向而来。
鹤书耳力极佳，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也将那些压低的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少爷还是不肯松口吗？”
一个略显苍老的女声带着焦急。
“回夫人，没有，子暄少爷他……态度很是坚决……”
“好了，要你们有什么用！”
女声陡然拔高，带着气急败坏的愤怒，
“这孩子怎么能这么不识时务！白氏已这般退步……不就是当年……”
“母——姨母！”
一个气喘吁吁的熟悉声音响起，鹤书听出是白子明，只听他急切地说道：
“青山先生既不愿意，您为何要如此逼迫他！”
“闭嘴！这里哪里轮得到你说话！还不快把他带下去！省得在这里碍眼！”
脚步声与争执声，鹤书听得心神震动，一时怔愣在原地。
就在这当口，青山眸光一凛，毫不犹豫，一把将他拢进怀中，借着夜色阴影，动作敏捷地几个起落，便从屋子后方一处僻静的角落，利落地翻墙而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白府。
两人落在府外寂静的巷道里，稍稍松了口气。
“青山。”
走了几步，鹤书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望向身后那巍峨气派的宅邸。
长街的喧嚣与市井的尘土气息，到了那绵延不绝的高墙之下，便戛然而止。
视线越过数丈高墙，只能勉强望见几处飞檐斗拱，沉默地伸向夜空。檐角下悬着的琉璃风灯，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摇曳，漾开一圈圈温润而孤高的光晕，映照着下方于他而言遥不可及的地界。
那里面，是一个与墙外俗世全然不同的天地，是用财富与权势细细堆砌起来的锦绣繁华。
努力修行的青山武力值up！up！up！[墨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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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身世（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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