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七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抬头时,脸上却堆着笑:“太后说笑了,草民天生皮肤不好,冬天冻出的疹子罢了。”
“那青色……哀家瞧着——眼熟。”萧绰淡笑,“让哀家想起……一位久无音讯的‘故人’。”
故人?
崔七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
她指的是姚府吗?
他飞快地抬眼看了萧绰一下,又立刻垂下:
“太……太后恕罪!崔七实在不明白太后在说什么。崔七不是什么故人,是燕云人,打小在燕山脚下长大……真的!”
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无辜。
“燕山的?”萧绰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既是燕云人……哀家倒好奇了。”她身体微微后靠,倚回软榻的锦垫上,“燕云十六州,自石晋割让以来,已近百年。其间流民四散,户籍混乱不堪。你一家既是世代猎户,想必在当地保甲那里,总有根可循,有册可查?”
“说说看,你父姓甚名谁?隶于燕云哪一州、哪一县、哪一乡的保甲之下,保长姓甚名谁,近十年可有税赋徭役的记录。”
崔七的额角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世代猎户,保甲册籍……这些他临时编造的谎言,在萧绰这随意的追问下,脆薄得像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
萧太后见他没接话,心想终究是个孩子,太年轻。她从案上拿起个玉佩,往他面前一递。
那玉佩是暖白色的,上面刻着朵玉兰花。
“认得这个吗?”
崔七的目光落在玉佩上。
他记得。
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是姚府的东西,当年小姐姚玉宁常戴在身上,后来姚府遭精魅袭击,就再也没见过。
“不……不认得。”他别开眼。
“七年前……”萧太后慢悠悠地说,“我那时刚好在京城,想去看看老朋友,没想到赶到时,只剩下一片废墟。”
她抬眼看向崔七,“你说巧不巧?”
崔七咬牙。
他的确不知道萧绰和姚府有关系。
也不知道这关系是好是坏。
“草民……草民那时还小,记不清了。”
“记不清没关系。”萧太后把玉佩放回案上,“哀家瞧着你面善,倒像个故人的孩子。你若不嫌弃,往后就认哀家做个干亲,在这王庭里,也好有个照应。”
崔七抬头,眼里满是惊讶。
他没想到萧太后会来这么一出,一时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萧绰却不再看他,而是抬眸,目光扫过御帐:
“皇帝,还有诸位卿家,都看清楚了。”
“这孩子,并非寻常子,也非普通军汉。他是哀家一位故交……大睿姚尚书府上的旧人之后。论起来……与哀家,也算沾着点缘分。”
“这孩子,日后……便是哀家的侄儿了。”
崔七梅开二度,惊讶的妖瞳差点都要露出来了。
“慢着。”耶律隆绪开口,声音低沉,“母后,这位……姚府旧人之后,朕似乎从未听闻。”
萧绰收回落在崔七身上的目光,转向皇帝:“皇帝政务繁忙,这等陈年旧事,哀家也是方才睹物思人,才骤然想起。姚尚书……嗯,是哀家年少时游历大睿,有过数面之缘的一位故交。其为人端方,学识渊博,哀家甚是敬重。”
她轻描淡写,“如今见其旧仆流落军旅,哀家心中不忍。既是故人血脉,哀家认作侄儿,带回身边照拂一二,也算全了当年一点情分。”
她说着,目光又转向崔七,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温和,“孩子,还不快谢恩?”
崔七没动。
“怎么,不愿意?”
“不……不是。”崔七慌忙摇头。
认亲?这可是送上门的机会。只要能留在她身边,还怕查不出月惑的下落?
他心念急转,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个响头:“小侄崔七,拜见姑母。”
耶律隆绪的眉头锁得更紧,几位重臣面面相觑。一个汉军小卒,摇身一变成了大辽太后的侄儿?然而,萧绰语气中的不容置疑,让他们连质疑的念头都生不出来。
这背后,必有深意,绝非简单的“故人之后”能解释。
萧太后笑:“起来吧。往后在王庭里,就说是哀家远房的侄子,谁也不敢怠慢你。”
她朝侍女挥了挥手,“带他下去安顿,给他找身像样的衣裳,别叫人笑话。”
崔七跟着侍女走出毡帐。
牧南箫在帐里急得转圈,见崔七回来,一把拽住他:“太后怎么说?”
“说是见着了故人。”崔七脱了满是雪的靴子,脸上带着笑,“往后,咱们在王庭里,有靠山了。”
他把认亲的事一说,牧南箫一脸鄙夷:“你疯了,萧太后是什么人,七年前姚府的事,就算和她真有关系……你敢认她做姑母?”
“正因如此,才要认。”崔七往火堆边凑了凑,“她手里有姚府的玉佩,还知道青鳞纹,摆明了早就认出我是谁。她不认破,还认我做亲,无非是想从我嘴里套东西。那我就顺水推舟,看看她到底知道多少月惑的事。”
“你就不怕她卸磨杀驴?”
崔七一笑,“我从姚府的火里爬出来时,就没怕过什么。反正都是赌,不如赌把大的。”
帐外传来脚步声,孟子钰掀帘进来,见崔七在,道:“今夜头鱼宴,各部落首领都会喝醉,是探查布防的好机会。牧南箫,你随我去;崔七,你……”
“我就不去了。”崔七打断他,“方才太后认了我做干亲,正好,我今夜过去陪她说话。探探她的口风。”
孟子钰看向他,眼里满是惊讶。
帐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里面的目光。崔七深吸一口气,雪地里的寒气灌入肺腑,却让他更清醒。
他摸了摸后颈,青鳞纹的热度还没退,像在催促他往前走。
主帐的灯火在风雪里摇曳。
崔七整了整衣襟,一步步走过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管萧太后打的什么主意,他都要从她嘴里,撬出月惑的下落。
头鱼宴的喧闹声传得很远,丝竹和笑骂混在一起,被风卷着,散在雪地里。
崔七跟着侍女走进萧太后的帐子,里面很静。
“来了?”萧绰正坐在窗前看雪,见他进来,指了指桌上的点心,“尝尝这个,是江南的松子糕,哀家让人带来的。”
崔七不敢不吃,他拿起一块,放在嘴里慢慢嚼着。
糕是凉的,甜里带着点涩。
“你在姚府,是做什么的?”萧太后坐下来,拢拢衣服,问。
崔七的手顿了顿,低声道:“在柴房打杂。”
“柴房……”萧太后笑了笑,“那你该见过姚夫人吧?她是姚府的儿媳。”
崔七的眼眶忽然热了。
他知道姚夫人,就是姚玉宁的生母。
他想起那个穿绿衣裳的女子,总偷偷把吃不完的点心塞给他。
这是他在姚府见过最好的主子。
“见过。”他声音发哑,“夫人人很好。”
“是啊,很好的女子。”萧太后叹了口气,“可惜了。”
崔七被触及往事,一时失声。
“阿璧走前留下了个孩子,你应该知道。”
萧绰的妹妹——萧玉璧。
崔七一愣,响起姚夫人之前是来大睿和亲的,嫁给了当时风头正盛的姚家,只是自己不过一个杂役,没太注意这一层身份。
崔七说:“嗯,夫人有一个女儿,是姚府的小姐。”
萧绰转头看向崔七,“你知道她后来去哪了吗?”
崔七摇摇头,决定瞒下:“跑散了,再也没见过。”
“哀家知道她在哪。”萧太后慢悠悠地说,“她现在在大睿,过得很好。”
崔七一怔:“真的?”
这么说来——姚玉宁居然和北蛮有通信!
“自然是真的。”萧太后拿起那枚玉兰花玉佩,递给他,“这个你拿着,若是有缘见到她,就说是我送你的。”
崔七攥紧玉佩。
他明白,萧太后为什么要认他做侄子了。
她知道他是姚府的人,知道他认识萧玉璧和姚玉宁,这是拿姚玉宁的下落,吊着他的胃口。
“太后……”
“叫姑母。”
“姑母,”崔七改口,“您认识月惑吗?”
萧太后的脸色微变:“月惑……那是什么?”
“是……是一种妖。”崔七盯着她的眼睛,“七年前姚府那场灾难,就是它做的。”
帐里静了静。
萧太后拿起茶盏:“妖物之事,哀家不信。这世上最可怕的,从来不是妖,是人。”
崔七没再追问。
他看得出来,萧太后知道月惑,只是不愿说。
“夜深了,你回去吧。”萧太后挥了挥手,“往后没事,常来陪哀家说说话。”
崔七告辞出来,雪下得更大了,把脚印很快盖住。
他摸了摸怀里的玉佩,又摸了摸后颈的青鳞纹,那里的热度已经退了。
回到自己的帐子,孟子钰和牧南箫还没回来。
崔七坐在火堆边,看着跳动的火苗,心里乱糟糟的。
萧太后知道月惑,还知道姚玉宁的下落,她把这两样东西当诱饵,到底想要他做什么?
天快亮时,孟子钰才回来,身上带着酒气。
“查得怎么样?”崔七问。
“王庭的布防比想象中严,”孟子钰揉着眉心,“耶律隆绪的主帐周围,藏着至少五十名死士,个个都是高手。”
他看向崔七,“你那边呢?萧太后说什么了?”
崔七搪塞过去,隐去了姚府和姚玉宁的部分。
“她好像知道月惑,却不肯说。我想,只要多跟她走动,总能找到线索。”
孟子钰沉默了片刻,道:“小心些。萧太后是个厉害角色,耶律隆绪都得让她三分,你别被她卖了,还帮着数钱。”
“我知道。”崔七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崔七借着“探望姑母”的名义,常去萧太后的帐子。
有时陪她下盘棋,有时听她讲些北蛮的趣事,两人谁也没提月惑,却都在暗中试探。
萧太后会问起大睿的风土人情,问起孟子钰的动向,甚至问起斩妖司的事。
崔七则装作不懂,只捡些无关紧要的话说,偶尔也会问起北蛮的巫祝,问起七年前使团在京城的行踪。
这天,崔七又去萧太后的帐子,刚进门,就见她正在看一幅画。
画上是江南的春景,小桥流水,杨柳依依。
“这画是姚府的吧?”崔七故意问。
萧太后回头,笑了笑:“你怎么知道?”
“草民在姚府时,见过一幅一模一样的,挂在小姐的闺房里。”
“在姚府时,日子过得如何?”
“回姑母,小人……只是杂役,做些粗使活计,不敢妄议主家。”
“哦?西院……姚府西院,我记得临着一片竹林?”
“姑母记性真好,确有一片小竹林。”
“南箫先生……就是你那位师父?看着倒像个有本事的闲散人。”
“师父他……确实不喜拘束,只爱游山玩水,吹箫自娱。”
萧太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忽然道:“你不是杂役,对不对?你是姚府的人。”
祭天仪,祭祀的一种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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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长生签·云卷云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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