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七在程府住了下来。
程千武是新任天策卫卫长,天策卫本就是皇帝身边最要紧的影卫队伍,里里外外的事堆成山,他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常常是后半夜才跨进家门。但崔七的事,素梅还是一五一十跟他说了——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又带着个嗷嗷待哺的娃娃,实在可怜。
素梅是程千武身边的通房大丫鬟,平日里说话有几分分量。她瞧着崔七年纪轻轻,腹部带着伤,怀里的娃娃又粉雕玉琢的,心里本就软了几分,纵有那么点“外男住府”的顾虑,还是愿意收留。崔七在府里算个杂役,素梅总怕累着他,常把洒扫、劈柴的活计交给家仆,让他只管带着娃娃歇着。可崔七不肯——程府管他吃住,还替他治伤,若是什么活都不干,他心里不安稳,总觉得欠着什么。
程奶奶倒是打心眼儿里喜欢那娃娃,整日抱在怀里逗弄,比亲孙子还疼。连带看崔七,也觉得顺眼了许多,常拉着他说陇西的旧事,问他幽燕的风土。
崔七心里是感激的,却也藏着愧疚。他对程府的人只说,自己打小从陇西逃荒出来,后来在幽燕榷场做点小生意,这阵子北边不太平,才跟着难民往南跑,路上遇着劫匪,挨了一刀,好不容易才到开封,只求个安稳住处。这话编得圆,只要没人去翻卷宗细查,寻常人是挑不出错的。崔七本就机灵,嘴巴又甜,素梅整日“平哥平哥”地叫得热络,程奶奶则一口一个“小平”。
他也乐得这般,每日里像有使不完的劲,院里院外跑前跑后,只是很少踏出府门。问起时,便说自己怕生,京城太大,人又多,怕走丢了。素梅她们信了,反倒劝他多在府里歇着——程千武总不在家,程奶奶正愁没人陪呢。
可崔七夜里总睡不安稳。迭剌救他出来,不代表就真的安全了。萧绰心思深沉,谁知道会不会玩什么阴的?说不定哪日就有暗探摸到府里,他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因此,他总把那柄自己磨的匕首藏在枕下,夜夜攥着才敢合眼。
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再天衣无缝的谎话,日子久了也难免露馅。崔七琢磨着,得提前做打算。最好的法子,便是和程千武套套近乎。这人刚上任,在朝中没什么盘根错节的势力,又不认识他,若能混熟了,不仅能避开些□□,说不定还能打听点竹屿的消息——他这次回京城,一半是躲追杀,一半也是为了找竹屿。
机会很快就来了。
休沐日那天,程千武竟难得没去衙门。这位“劳模”往常便是歇着,也总在书房待着看公文,今儿却一整天都在院里晃悠,像是在等什么人。
这几日崔七早把程千武的书房摸透了。书架上大半是兵书,什么《孙子》《吴子》,还有些边关布防图,一看就是武将的喜好。可桌案上却堆着些奇怪的东西——一叠黄纸,一小碟朱砂,还有几支狼毫笔,纸上密密麻麻画着些弯弯曲曲的符号,像是字,又不像字,崔七识得几个字,却怎么也看不懂。
难不成,这位卫长还好古文字?
崔七心里没底,却还是硬着头皮,抱着颂今往书房去。刚到门口,就见程千武正坐在案前,手里捏着支笔,蘸了朱砂在黄纸上画着什么,神情专注得很。
“卫长。”崔七轻声唤了句。
程千武抬眼,见是他,愣了愣,随即点点头:“是小平啊,有事?”
崔七抱着颂今往前凑了两步,目光落在案上的黄纸上,眼睛一亮——那纸上画的,是符。
虽然和他在幽燕见过的镇妖符不大一样,可那朱砂的用法、符号的走势,分明是画符的路数。
“卫长这是……在画符?”崔七故作惊讶。
程千武脸上闪过丝诧异,放下笔:“你认得?”
“略懂些。”崔七笑了笑,“我在陇西时,跟着村里的老道长学过几天。那时村里闹过邪祟,老道长就画这个驱邪,我瞧着新奇,便跟着学了几笔,只是后来逃荒,也就丢了。”
这话半真半假。他的确见过竹屿画符,可没正经学过。但这么说,总能拉近些距离。
程千武果然来了兴致,指着纸上的符问:“哦,那你看看,我这符画得如何?”
崔七凑近了些,指着其中一道符说:“卫长这道符,朱砂用得匀,只是这收尾处差了点劲。老道长说,画符讲究‘气贯笔尖’,收尾要快,才能镇住邪祟。”他说着,还拿起支没蘸朱砂的笔,在空处比划了两下,倒是有模有样。
程千武眼睛亮了,直起身:“你说的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收尾的问题。”他平日里在衙门见惯了刀光剑影,难得遇着个能聊画符的,话也多了起来,“我也是早年在边关,见个老萨满画符治伤驱魔,觉得有意思,便自己琢磨着画,没人指点,总画不好。”
“卫长若是不嫌弃,往后我没事,能陪您聊聊。”崔七趁热打铁道,“我虽学的不精,多少也知道些门道。”
程千武笑了,点头道:“好啊。正好我这阵子总觉得院里有些阴寒,画几道符贴贴,也图个心安。”
崔七抱着颂今,心里松了口气,连连点头。
“……那行,你先去吧。”程千武开口。
崔七颔首,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
“!”崔七一惊,以为自己暴露了什么,他转身,“怎……怎么了?”
“你帮我重复一下你说的那些技巧,我忘了,要记一下。”
崔七:“……”
没人和他说卫长记忆力这么差啊!
……
弹指间过了三日。
竹屿没死的消息,很快传开来。有人心里透亮,知道这是倪尚书有意留着人有用;也有人看不明白,觉得一个“通敌嫌犯”留着是祸害,接二连三上疏,劝皇帝早作决断。可这些折子递到文渊阁,就再没了声响——显然,有人在有意控制事态,不让它闹得太大。
段思邪听到消息时,正在户部核对账目。他心里没多少轻松。竹屿能活下来,十有**是倪舟的主意。这位刑部尚书心思深,留着竹屿,无非是想从他嘴里撬出点北疆的内情,尤其是哈日珠拉的下落。可竹屿到底知不知道这些?段思邪心里没底,只能抱着点侥幸,一边应付户部的差事,一边打发人悄悄打探驯狼巫女的踪迹。
而静思苑里,竹屿还没从劫后余生的恍惚里完全缓过来。
他趴在铺着厚褥的床榻上,后背的伤还在渗血,每次换药都疼得他牙花子发酸。这些天,他总在琢磨被救下的缘由:那个突然闯进殿的小吏,喊着“哈日珠拉没死”;三皇子孟子垣随后赶到,也进了殿内;皇帝似乎心情不好,散了朝;接着是倪舟,转身回了殿;最后自己被拉下来,说是不打了……
串起这些碎片,竹屿心里渐渐有了数。
应当是倪舟留下了他,那就和审问北疆脱不了干系,可他哪里知道什么内情?在北疆那些日子,他忙着画符、修补结界、应付萧绰,王庭的事情他几乎一无所知。
他越想越怕。若是倪舟审他,他答不上来,定然会被当成“没用的废物”,一刀了结;可若是答得太顺,又会被当成“与北疆勾结的铁证”,照样活不成。左右都是死路,难道就没有一条活路可走?
静思苑的日子又沉又长。除了每日来换药的医官,再没旁人踏进来。
段思邪一次都没来过。
——这时候谁沾上他,都像沾了锅灰,洗不净的。段思邪精明,自然躲得远远的,竹屿不怪。
院墙外,常飘来纪尚的疯癫声。
纪尚原是扬州段府的帐房先生,前几天被段思邪扣了顶“勾结危修子”的帽子,硬生生成了危修子一案的替罪羊。案子结得快,罪名定得死,本早该拖去刑场斩首,偏他疯了。有时蹲在墙根哭,反复念叨“我没见他”“是圈套”;有时又突然大笑,拍着巴掌喊“段思邪你等着”“我看见你了”。官府嫌押送个疯子麻烦,便没挪地方,仍把他圈在静思苑的另一角,派两个老卒看着。
这算是静思苑唯一的热闹了。
竹屿就着这点“热闹”,一天天熬着。伤口在慢慢愈合,倪舟迟早会来,他必须想好应对的法子。
这日午后,雪停了,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几道亮斑。竹屿正眯着眼养神,就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不似医官。他心里一紧。
门被推开,倪舟一身藏青官袍,带着两个侍卫走了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个小吏,捧着个木盘,盘里放着纸笔和一个小巧的铜炉。
“竹屿,身子好些了?”倪舟在榻边的椅子上坐下,目光落在他后背上。
竹屿挣扎着坐起来,声音哑哑的:“劳倪大人挂心,还……还能动弹。”
倪舟没让他起身,只挥了挥手,让侍卫和小吏都退到门外,屋里只剩他们两人。
“知道为何留着你吗?”倪舟开门见山。
竹屿沉默了片刻:“大人是想……问北疆的事?”
“还算不笨。”倪舟嘴角扯了扯,“本官问你,哈日珠拉,你在北疆见过她吗?”
来了。
居然是问驯狼巫女的下落。
不是死了吗?难道是假死?
看倪舟的问法,那应该对了。
竹屿心里咯噔一下,打好腹稿,慢慢说出来:“见过……却也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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