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色从天边漫下来,把相国别院裹得严严实实。雅间里只点了一盏烛,把两人的影子投在灰墙上,忽短忽长。
段思邪捏着茶盏,看着谢允,见对方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谢大人说得是。”段思邪先开了口,“只是这心性二字,最是难测。就像这茶,今儿泡着是甘的,明儿换了水,说不定就涩了。”他顿了顿,往窗外瞥了眼,月光正顺着枝桠的缝隙淌进来,“尤其是到了那位置上,寻常的脾性,说不定就变了。”
谢允抬眼,没接话,只端起茶盏抿了口,“段大人似乎对这些事,看得很透。”
“谈不上透,”段思邪笑了笑,“只是在户部待久了,见多了账本上的亏空。一笔账算错了,顶多罚俸;可要是选人的路走岔了,那可不是罚俸能了结的。”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往谢允心上挑了下。谢允的指尖微微收紧,“段大人是在劝我?”
“不敢。”段思邪身子往后靠了靠,“我只是觉得,谢大人这样的才学,该站在更稳的地方。若是为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蹚了浑水,未免可惜。”
谢允轻笑一声,他想起孟子垣,想起那人会在这样的雪夜中,裹着件杏色的狐裘,站在书院的梅树下,笑着看他:“谢先生……允之……”
那时的雪落在他发间,孟子垣会伸手替他拂去。
“段大人,有些事,不是‘该’与‘不该’就能算清的。”谢允的声音很轻,“就像这茶,明知道喝多了会失眠,可偏就爱这口回甘。”他说着,又往自己盏里添了些热水,水汽袅袅地往上飘,模糊了他的眉眼,“有些人,明知道靠不住,可偏就……放不下。”
段思邪心里一动。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谢允是真动了心。
“谢大人是性情中人。”段思邪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了点佩服,“性情二字,在这京城里,最是不经摔。三皇子……是个聪明人,只是心肠太恨,又爱热闹。您说,这样的性子,怎么扛得住那担子?”
这话算说得直白了。谢允的睫毛颤了颤,没反驳,只低声道:“他还年轻。年轻人大都这样。”
“爱憎分明不是错,”段思邪摇头,“错的是,分不清什么时候该爱,什么时候该憎。您是他敬爱的人,这些话,您该比我清楚。最近我去户部库房,见三皇子府上的采买单子,光是胭脂水粉,就比太子府多了三倍。您说,这要是传出去,旁人会怎么想?”
谢允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他自然知道这些事。孟子垣爱俏,他劝过,可那人只笑:“允之,人生在世,不就图个痛快?”
痛快。
可这京城,从来不是个能让人痛快的地方。
雅间里静下来。
“段大人今日找我,不光是为了说这些吧?”谢允抬眼,目光清亮,直看向段思邪。
段思邪倒也坦荡,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实不相瞒,我是想请谢大人,往后多照拂。”他说得恳切,“我在朝中根基浅,谢大人门生遍布,若是能得您提点,路能好走些。”他拿起茶壶,往谢允盏里添了些热水,水汽腾起来,“您放心,我不是要您做什么违心的事,只是……若是哪日您觉得路不好走了,我这里,总有杯热茶等着。”
这话半真半假。提点是真,可他更想的是,把谢允拉到自己这边来。若是谢允肯松口,哪怕只是稍稍偏向,往后的局面,都会不一样。
谢允看着他,笑起。那笑意从眼角漫开,像春风拂过湖面,“段大人直爽。”他端起茶盏,与段思邪的盏轻轻碰了下,“但我这书院院长,能做的有限。”
“有限也无妨。”段思邪也笑了,眼角弯起来,“来日方长,不是吗?”
两人都没再说话,只静静地喝茶。茶味渐渐淡了。窗外的月,终于挣脱了云层,把满院的雪照得发白。谢允想起,去年孟子垣生辰,他亲手做了盏莲花灯,两人在书院的池边放灯,灯影在水里晃,孟子垣的笑也在水里晃,他说:“允之,等我当了皇帝,就把这池子拓得大大的,种满莲花。”
那时的风也是暖的,灯也是亮的,可现在想起来,竟像是上辈子的事。
“段大人,”谢允开口,“您说,人这一辈子,是不是总得傻一次?”
段思邪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望着谢允,“傻一次不打紧,”他缓缓道,“怕的是,傻过之后,连回头的路都没了。”
谢允沉默了。
他知道段思邪说得对。孟子垣不是那块料,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可却偏舍不得放下。
窗外的风又起了,吹得枝桠乱晃,影子在窗纸上扭。谢允站起身,理了理衣襟:“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那群学生,怕是还在外面冻着。”
段思邪也跟着起身,走到门口。
“谢大人,”段思邪忍不住又说了句,“有些路,走慢了,就被人堵死了。”
谢允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轻轻“嗯”了声,“段大人也早些回吧,夜里冷。”
他转身往外走,段思邪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身影穿过月光,走过回廊,像一幅淡墨画。廊下的灯笼在风里晃,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一直拖到月亮底下。
今儿这趟,不算白来。谢允心里的犹豫,他看出来了;那份藏不住的情意,他也瞧明白了。这就够了。有些话,不必说透。
他转身关了门,把满室的清冷关在外面。楼下的喧闹还在,只是不真切了。
段思邪踩着楼梯往下走,他知道,谢允那声“嗯”,不是敷衍。这人心里,怕是已经起了波澜。只要再添把火,不愁他不点头。
远处的钟声响了,“咚——咚——”,一共敲了九下。
谢允回到三皇子府时,门房的灯笼在风雪里摇,见他来,忙躬身:“先生,殿下在书房候着,说您不回,他便不睡。”
谢允一惊:“多久了?”
“一个时辰了。”门房顿了顿,“还温着茶,说是给您留的。”
谢允没应声,掀了棉帘往里走。书房的门虚掩着,透出烛火的暖光,还有隐约的翻书声。
他推开门时,孟子垣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捏着本《春秋》,听见动静,那双眼倏地转过来。
“允之。”孟子垣起身,没等谢允走近,便两步上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谢允手腕一阵微麻刺痛,下意识挣了挣,“怎么还没睡?”
“等你。”孟子垣的目光沉沉扫过他的肩头,见落了雪,抬手替他拂去,指尖却并未离开,“去哪了?这么晚。”
“去了趟相国寺,遇着些事。”谢允垂眸,试图避开那过于迫人的视线。
孟子垣的眉峰挑了挑,“什么事,”他倾身,“比我还重要?”
谢允抬眼,正撞进那双眸子里。眼尾上挑的弧度此刻带着一种危险的魅惑。
“胡闹。”谢允的声音有些发虚,侧身去解披风的系带,“茶呢?”
孟子垣低笑一声,他用力一带,将人拉得更近,几乎是半拥半迫地引着谢允走向书案。
“温着呢。”他腾出一只手,斟了杯酒推过去,“蒸青团茶,想着你会喜欢。”
谢允端起茶杯,没喝,凑在鼻尖闻了闻。
“子垣,”谢允放下茶杯,“往后少往那些热闹地方去。”
孟子垣正往自己杯里添茶的手顿在半空。他抬眼,眸中的暖光彻底沉静下来,“允之是听了谁的闲话?”
谢允抿紧唇,没答。
孟子垣欺身向前,将谢允困在书案与他胸膛之间。
“那些人懂什么。”
两人的身体紧密相贴,隔着几层衣料,“我去柳巷,表面上是买胭脂,实际上是为了查哈日珠拉的踪迹,允之,你该信我。”
谢允仰头,他信孟子垣说的是真的,可段思邪的话语也同时在脑中回响——这京城的浑水,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我不是不信你,”谢允的声音颤抖,“是怕你被人算计……”
孟子垣嗤笑一声,扣在他后腰的手收紧,两人的下腹隔着衣物重重相撞。谢允闷哼一声,脸颊不受控制地染上薄红。孟子垣声音低沉喑哑,带着一种占有欲:“有你在,谁能算计我?允之,你总想着护我,可你有没有想过……”
他顿了顿:“我也想护着你。”
谢允的心跳失控。
一刻**,怎见得:
青丝绕指墨生香,半褪春衫露玉梁。
笑问檀郎渴也未?冰绡斜掩醉琼浆。
……
良久,孟子垣的动作才稍稍停歇,他微微退开些许,紧锁着怀中人迷蒙的双眼和狼狈的情态。指腹缓慢地抹去谢允唇角那抹湿亮的水痕。
谢允浑身脱力,大脑一片空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茶……”谢允勉强开口,“凉了。”
三皇子笑了一下。
“我再去温。”孟子垣终于松开了对谢允的钳制,直起身,转身走向后厨。
谢允靠在冰冷的书案上,闭上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有些路,到底该怎么走呢?
他不知道。
[比心]下面几天三次元比较忙,十号会更一次,然后十五号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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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天下归·雪夜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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