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七头一歪,笑了笑,转身从灶房端来碗凉茶,塞进程千武手里。
“喝口吧,看你躁的。”崔七的语气松快下来,又恢复了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就算真撞见什么,也犯不着跟自己较劲。”
程千武捧着碗,眉头舒展了些。他好像真的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对崔七冷淡,只记得心里堵得慌。
“谁……谁忘了?”他梗着脖子,喝了口凉茶,“我只是……只是觉得这符纸不好用。”
“那我去给你换捆新的。”崔七说着,转身就往库房跑。跑过月亮门时,他回头瞥了一眼,见程千武还站在案前,似乎在发愣。
崔七的眼神沉了沉。
九重塔,皇帝,还有程千武这副样子……他隐隐觉得,这事儿跟北疆有关,跟竹屿有关,甚至可能跟自己这半妖的身子有关。
但他没再追问。程千武这样的人,心里藏了事,你越是逼,他越紧。不如像现在这样,松松地绕着,总有一天,他自己会露马脚——毕竟,他记性差。
库房里的黄纸捆得整整齐齐,崔七抱了一捆出来,回到了程千武的书房。
“程卫长,”崔七把新纸放在案上,笑得露出虎牙,“你加油画。”
程千武低头,应了声:“嗯。”
风从院外吹进来,卷起几片落在地上的梅花瓣。
崔七蹲回门槛上,看着程千武低头画符的侧脸,心里那点疯劲慢慢沉下去,剩下点说不清的细腻——他得盯紧了,不管程千武藏了什么,都不能让它伤着自己,更不能伤着……竹屿。
……
静思苑的夕阳,像打翻的胭脂盒,把天边染得一片绯红。竹屿踩着满地碎金似的光,一步步往里走。
他这次没穿囚服,一身月白长衫,走在这萧索的苑里,像株误入寒林的春竹。上次来,是被侍卫拖着,衣袍歪斜,发丝凌乱;如今步步沉稳。
谢允在里间的隔间。
那是静思苑里最像样的屋子,窗纸是新糊的,门轴上了油,连廊下的盆栽都换了株鲜活的兰草——想来是孟子垣暗中打点的,用仅剩的体面,给心上人争来这点舒适。
竹屿推开门,谢允正临窗坐着。夕阳从窗缝钻进来,在他披散的长发上流淌。他穿件素白的棉袍,领口松着,露出半截锁骨。
与竹屿先前刻意装出的病弱不同,谢允身上的清冷与倦怠,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他靠窗坐着,肤色瓷白,眼尾微微上挑,睫毛纤长。
他就那么静静坐着,不说话时,像株玉兰,病骨支离,偏开得风华绝代。
谢允是他见过最美的男人。
这点毫无疑问。
竹屿轻轻带上门,门闩落锁时发出“咔”的轻响。谢允没回头,目光仍落在窗外——那里有株老梅,残枝上冒出几粒嫩红的芽,在夕阳里颤巍巍的。
两人就这么站着,一个临窗,一个在屋中,空气里只有风穿过苑墙的呜咽,和远处纪尚偶尔传来的疯笑,忽远忽近。
“谢允。”竹屿先开了口。
谢允的后背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竹屿喉结滚了滚,走到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他乌黑的发梢上,“谢院长。”
谢允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不用问的,竹大人。我都明白。”
竹屿愣了愣,随即苦笑。他问:“你其实是想恨我的,对不对?”
“不是的。”谢允终于动了。他缓缓转过身,目光从窗外的梅芽移到竹屿脸上。那双眼睛很深,却带着点温润的光,落在竹屿身上时,竟没有半分怨怼。
“我要感谢你。”
“为什么?”竹屿这才看清他的脸。先前在朝堂上远远瞧着,只觉他温和严谨;此刻近了,才发现他眉骨很高,唇色很淡,却在苍白的肤色映衬下,透着股说不出的清媚。
“感谢你救了我们子垣一命。”谢允说。
竹屿的脚步顿了顿:“生在帝王家,谁也救不了谁。今日能活,明日未必,不过是暂避锋芒罢了。”
谢允望着他的眼睛——那是双很特别的眼,瞳仁像浸在水里的蓝宝石,清冷,藏着星子。他勾了勾唇角:“你设了个很漂亮的局。我知道是你做的,可我反抗不了。到了此刻才发觉,这局比我想的要仁慈。”
他这话没头没尾,竹屿正想追问,谢允却又开了口,目光仍锁着他:“我猜,你做这些,不止为了崔七吧?”他顿了顿,“那孩子是你的软肋,我知道。可像你这般心思沉的人,不会为了一个少年,搅动这满朝风雨。”
竹屿的睫毛颤了颤,没接话。
“你下一步,是想让六皇子从幽燕回来,对吗?”
竹屿的目光明显一凝。
谢允却没看他的反应,自顾自往下说:“你聪明,不会让太子一家独大。你聪明,不会让自己成为陛下的眼中钉——那些抛头露面的事,全让段思邪担了,你躲在后面,算得比谁都精。”他抬眼,目光清亮,“我说的,对吗?”
竹屿的目光彻底沉了下去,像深不见底的潭。他望着谢允,忽然觉得这人比自己想的要通透得多,那些藏在层层叠叠计谋后的心思,竟被他一眼看穿了。
“其实你想辅佐的是六皇子,对吧?”谢允的语气依旧平淡,“他在幽燕,带过兵,懂实务,性子虽烈,却比太子少了些阴狠,比子垣多了些担当。”
竹屿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谢允说得半点没错,从他决意搅乱京城局势起,目标就很明确——太子城府太深,若上位必是酷吏横行;孟子垣性情不定,难堪大任;唯有幽燕的六皇子孟子钰,虽张扬却重情,虽刚硬却知进退,是块能雕琢的料。
“你这人藏得深,有野心却不外露,”谢允轻轻叹了口气,“这种人才最可怕。六皇子若能得你辅佐,是他的福气。”
竹屿望着他。
谢允哪里是释怀,他是把一切都看透了,知道反抗无用,便索性坦承——既是给自己留余地,也是在给竹屿递话:我懂你的局,也愿守这局。
夕阳渐渐沉了,天边的绯红褪成了淡紫。
竹屿转身推开门
“谢院长多保重。”他没回头,声音轻得像风。
谢允没应声,只重新望向窗外。那株老梅的嫩芽,在暮色里渐渐隐去了颜色。
从静思苑出来时,暮色已漫过苑墙。竹屿沿着青砖路往外走。纪尚的疯笑不知何时停了,只有风卷着残枝,在墙根下飘动。
竹屿踩着光往前走,刚到苑门口,就见段思邪背对着他站着,听见脚步声,才缓缓转过身。
“陛下昨日去了九重塔。”段思邪开口,“祁宣国师占卜的事,不知被哪个嘴碎的传了出来——说哈日珠拉没死。”
竹屿的脚步顿住。帝王占卜原是秘事,能从九重塔里传出来,定是有人故意漏了口风,想把这潭水搅得更浑。
“倪舟那边也有了信。”段思邪往前凑了两步,他压低声音,“他派去京郊的人,在西南山坳里扒着了几处狼爪印,有巴掌大,深陷在泥里。”
风紧了,卷着槐树叶哗哗响钟。竹屿抬眼望了望远处的暮色。哈日珠拉没死,这念头他不是没有过,却从未像此刻这般确凿。
这个少女,她知道北疆王庭的密辛,知道他当年在萧绰帐下画符的勾当,甚至可能见过崔七。若被太子的人先找到,用这些事做文章,别说辅佐六皇子,他和崔七,怕是连全尸都留不下。
“不能留。”竹屿的声音很轻,“留着就是祸患。”
段思邪挑了挑眉,眉峰微扬:“你想动手?”
“她离京城应该不远,”竹屿转过身,“倪舟能查到山坳,说明她行踪露了破绽。这种时候动手,最容易得手,也最容易摘干净——就说是‘除妖’,谁能说什么?”
段思邪摸了摸下巴:“可她是驯狼巫女,身边少说也跟着三五头狼,个个通人性,不好对付。寻常侍卫去了,怕是肉包子打狗。”
“我有符。”竹屿说。
“北疆的巫术虽诡,却怕至阳至刚的东西。在符里掺上黑狗血与桃木灰,专克阴邪,贴在狼头上。”
他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拇指在自己颈间虚虚一划。
段思邪看着他这副样子,戏谑地笑笑:“你这副狠劲,真像个斩妖除魔的术士。”
“我不是术士,”竹屿没笑,“我只是不想死,也不想身边的人死。”
“你别骗我,竹屿。”段思邪开口,“杀那巫女,不光是为了遏制太子吧?”
竹屿就着廊下新点的灯笼光看他,轻轻勾了勾唇角:“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太聪明的人,活不长久。”
“呵呵。”段思邪低笑两声,抬手摸了摸鼻子,“我可从没见过,有人这么咒自己的。”
竹屿弯了弯眼角。
“无妨。”段思邪叹了口气,声音无奈,“你不说,就是还没想好。不过呢……”他顿了顿,“我可不想哪日醒过来,被你吓一大跳。”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段大人。”竹屿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我这种小鱼小虾,就爱折腾点动静。”
说完,他没再看段思邪,转身往太医院的方向走。
他得回去再画几张符,要更烈的,朱砂得用陈年的,黑狗血要现杀的,桃木灰得用多年的老桃木——对付哈日珠拉这样的角色,马虎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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