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夫人走的第二天，秦素便病倒了。昨晚就寝之时，秦素便觉得嗓子疼，起来喝了两次热茶，未曾想到第二日便连起都起不来了，嗓子也肿起来了，倚在床上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万事都不愿做，连睡觉都睡不安稳。
清鹤早早跑了太医院，芷兰拧了热热的帕子要给秦素敷上，被她拦了下去。
“这湿漉漉的，放在头上也不好受，还不如喝点热的，暖暖胃。”秦素一生病便想吃东西，早上喝了粥，吃了点心，这会儿又想要暖暖的糖水。
“娘娘想吃什么，枣酿圆子、燕窝黄梨、玫瑰藕香或是黑白芝麻？”芷兰收了手巾问道。
“拿碗黑芝麻吧，要磨细了掺了豆粉的，不放糖。”秦素想了想，还是觉得小时候那碗芝麻最香，只是想起便已是口舌生津，腹中轰鸣了。
“是。”芷兰一边叫小宫女往茶室去吩咐奚姑姑，一边心下暗想，这又给了她个露脸的机会。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千福宫里的小厨房竟成了她的地盘了，她便是调的一手好羹汤、做得一手好点心，可娘娘未曾说话，这事儿便是不算的。这些日子正是各宫往外遣人的时候，可惜娘娘病了，否则倒是可以与娘娘建言，放她出宫养老，日后再调两个年轻新进的使唤。
芷兰这心思也不过在肚子里转了一回便放下了。转过头来，见秦素恹恹地靠在床上，颇有些无趣地翻了两下床头的书，又放下了，不由道，“娘娘可是无趣？左右也看不下书，不如叫了容青来，或是说些闲话，或者是照着书上给娘娘念故事。”
“嗯。”刚说上吃的时候，秦素倒还有些精神，等听了这与吃无关的话，精神便愈发萎靡，连眼皮都闭上了，等了许久才从鼻子里轻轻发出个气息来。
芷兰见此也只能轻叹一声，着人唤了容青来，自己则回屋拿了针线，准备在前些日刮破的纱披上勾个花盖上。
芷兰刚拿了针线，还未坐定就见容青拿着话本进来了。一瞧床上，秦素闭着眼，嘴唇微张，一脸倦容，仿若睡着了。容青未曾经过此等事，一时颇有些无措，只好张着一双鹿眼呆呆地望向芷兰，等着她拿主意。
芷兰做大宫女日久，被此等眼光看得惯了，也不急不慌，蹑脚往前走了两步，探头往床上看去。只见秦素一张面孔静得很，闭着的眼上连睫毛都未动，呼吸清浅，双手松弛自然垂落于两侧，便摇了摇手，叫容青不要出声。自己也悄悄退后了两步，指了指凳子，拉着他坐了。
屋中一时极静，仅余秦素轻轻浅浅的呼吸声，芷兰飞针走线的线帛声，容青指尖书页摩挲的窸窣声尔。
直到奚香煮好了黑白芝麻兼豆粉汤，热热地盛到白玉盏里，配着沾了盐的青豆，端着进了门，方才打破这一室的静谧。
“娘娘醒了。”秦素原本就未曾睡实，只是实在不爱睁眼，便迷迷糊糊地困了一会儿。等听到殿门开合，方才惊醒过来。一睁眼便见芷兰倒了杯热水，递到面前。
“我竟是睡着了。”秦素口渴得厉害，唇也干破了皮，沾了沾水，方才道。
“娘娘病着，自然精神不济。多歇歇便也好了。”芷兰等她喝过了水，接过杯子递给容青，扶着秦素动了动道，“娘娘可要方便？小厨房刚送来了黑芝麻。咱动一动，喝点东西，这身子就好了得愈发快了。”
“好。”秦素点了点头，刚下了地，就见外头多了些响动，不一会儿跑了一身汗的清鹤进来了，说请的太医到了，等会儿娘娘收拾得了就叫他进来请脉。
秦素自然点头，而后看着宫人们放帘子、置屏风地忙活起来，等到见了那个颇有些年纪的老太医，诊了脉，写完方子，想起那一碗黑芝麻糊的时候，已是凉得透了。
“热热吧。”秦素看着那碗没了热乎气的黑芝麻还想吃，只好颇有些惋惜地吩咐了句。
“是。”奚香在一旁如柱子般等了许久，半点脸也没露上，亦自懊恼，听其此言，脸色方才回转了不少。
“嗯。”睡了一觉，又折腾了这一遍，秦素倒觉得精神了不少。虽依旧不敢吹风，但也命宫人跟着屏风开了窗，透透气。一转身，正看见容青站在人后，微微垂着头，面容也愈发好看了些。
“这两日我病着，宫里可有什么事儿？”三天后，秦素捏着陈后送来的葡萄，软塌塌地窝在锦被里，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送。
“除了各宫上报的遣送宫人，能算上新鲜事与娘娘一讲的，便也只有戚昭仪了。”这两日秦素懒散，动也不爱动，倒是偶尔叫了她们几个在屋里说话。这种时候秦素话少得很，多些时候都是闭眼睛听着，芷兰见秦素半睡半醒的也便放肆了些，一时也没收住。
“戚昭仪？她又有什么新鲜事儿了？”那日戚昭仪听了秦素的话，转头便在万寿宫外守株待兔，终于等到了陛下。虽她是在御花园中跪求的陛下，看见的人不算多，但总归是闹得有些失仪。不过或是戚昭仪真情动人，或是那几日陛下心情正好，最后还是许了她回家。
之后，戚昭仪像是得了道似的，日渐得宠了。
“不知哪儿传出来的，说自戚昭仪归宫之后，陛下三天两宿地歇在她哪儿，这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去了不下十次，旁的人都不看了。除了十五是在皇后娘娘那儿的，其余日子竟没了别人。”芷兰颇有些讲戏的意思，皱着眉头、按着手掌，神情严肃焦急，似乎正是一位独守空房已久的宫妃得知此事的愤懑。
秦素悄悄捂嘴弯了一回眉，把自己臆想中的人物勾去了，继续听芷兰讲道，“陛下自登位后少有专宠，从来都是雨露均沾，未有过接连数日皆歇在一处的。这回也不知是惹了谁的眼，亦或是本便与昭仪娘娘有就仇，竟在她喜去的蔷薇园圃中放了数条毒蛇。据说都是云滇瘴气之地捉拿而来，虽个个身子细小，但周身五彩斑斓，毒性极烈。”
“然后呢？”清鹤也听得入了迷，见芷兰卖了关子不说下头，反说起蛇来，不由问道。
芷兰正等着人问呢。见清鹤开口相询，颇有几分自得，转过头去看秦素，却见她伏在被子里，侧着一张脸，也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便心满意足，继续讲道，“也是戚昭仪运道不好。她与两宫女同去采花，一时不察，竟是一脚踩上蛇尾巴，被那竹叶般翠绿的小青蛇咬处一口血洞来，当时便不敢动了。”
“那可来得及叫太医？”心彤急得不行，插嘴道。
“若是现叫，自然是来不及了。”芷兰看了眼心彤，停也不停地道，“也是托了咱娘娘的福，正赶我送郑太医回署拿药，隔了老远便被昭仪身边的公公看见了，一嗓子便围上来好多人，拥着郑太医去看。我一时挤不得，便站在外头候着。虽当时离得不近，但也可看见郑太医叫人吸了毒液，割了伤口，拿净水洗了，还上了点白药。想来应无大碍。”
“这么大的事儿，怎么现在才说？”黄佼听完了故事，缓了缓，不由问道。
“前两天正赶上娘娘难受，我当时急得不行，怕误了娘娘抓药，哪里顾得了这个。况且这事儿虽未曾禁口，但也不敢瞎传。若不是今早我听说外头都传开了，还抓着了主使的紫才人，这事儿我哪儿敢当着这许多人说。便是在咱自己宫里也不是不成。”
“芷兰说的是。”秦素这时候方才说了说了话，顺道看了眼屋里的人，“这事儿听也便当故事听了，在外头听了也不必议论。便是有一日盖棺定论了，也不可妄与人语。别管是她的命里劫数还是小人作祟，若有一日，你们因嚼这舌头惹了人，被关被罚，可别指着我。我不知道便罢。若是知道了，必要加倍严惩，绝不包庇求情。”
“是。”听见秦素此言，屋中主人皆低头垂手，恭谨听毕齐声应诺。
秦素见此，也颇没精神，闭上眼睛叫他们下去了。
容青向来站在角落，这回出去也是悄默声地跟在人后。他刚走出门，沿着墙角还没拐过弯去，就听见心彤声音，“娘娘也太谨慎了些，这外头都传开了，还要咱们小心。”
“自然是谨慎些好。娘娘都病着，咱们底下的人还去议论别人，若叫人知道了，不会说你不懂事，只会说咱娘娘不善御下，调教无方。”容青停了脚步，听那边清鹤教导心彤，“你在宫里一举一动，皆非仅仅自身。在咱们娘娘眼前，你是跟着我的，若有不好，娘娘心里必会记一笔我的不是。出了这千福宫也是同理。你在别宫娘娘、或是宫人眼里，一举一动皆是代表了咱们千福宫贵妃娘娘，甚至还可牵扯到圣母皇太后身上。你在外头做得好了，人家不会说我清鹤教的好，只会说咱们宫里规矩，秦家一系规矩。这也便是我常常教你的，在内在外皆要三思而后行，常怀谦慎之心。不可莽撞、不可急躁、不可跳脱、不可妄言、不可擅动、不可骄纵，亦，不可隔墙窃听。”
容青闻言一僵，脑袋嗡嗡作响，双眼发直，等着清鹤转过墙来申斥嘲讽。却不知清鹤只是眼睫轻动，扫了眼所隔之墙，便淡淡道，“走吧，去看看娘娘的药可是熬好了。”
心彤正自反省，不疑有他，忙忙去了。隔了一息，容青才缓过劲儿来，走过墙来，已是无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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