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风闻起恩放宫人的旨意时,史姑姑便不再来千福宫中,安安静静回了内教坊,算是避嫌。容青松气之余又颇为不舍,不过好歹遇事多了些,不过几日便慢慢放下了。只是这日子相较之前骤然轻松了许多,让人一时无所是从,只好自己找活来做。正巧昨日娘娘嫌宫中蝉鸣闹人,容青自告奋勇,翻找出了旧日的粘杆,院里院外的粘知了。
“哒”容青趴坐在树杈上,手拿粘杆,对准早看好的黑,往前一探。不必细看,耳边便少了几缕蝉鸣,容青心中得意,脸上露出一个小小的酒窝来,方才有空环顾四周,想与人炫耀,却不想一侧头便看见一旁的心彤低跪在地上,连头都低了下去,不由心内纳罕。这千福宫里,谁来这么大的规矩,所到之处竟要人如此?
皇帝行至此处,想起小时淘气,与内侍宫女躲藏嬉闹的旧事,不由感慨一声,往里迈了一步。却不想刚还在心里嘀咕,那个幼崽般稚嫩清秀的小内侍竟能被秦素看重,还因此叫宣城来求他,叫他不好不给面子,如今宣城不在京中,秦素又装病不好制止,若是这时候叫他见了人,那必要好好收拾这不甚听话的小东西一番。
可一转进门,看见容青绷着小脸,面色严肃,认认真真拿着木棍捉虫的样子,心中一动,把刚才所思所想尽数忘了,甚至抬手叫身后跟着的人不要出声,免得打扰了他。
见容青一举压住了嗡嗡作响的夏蝉,露出一个生动可爱的笑脸,皇帝承麟也似乎被感染了一般,神情柔和,眼边溢出几丝笑纹,依旧默不作声地看着容青转过头去,想要与人分享,而后惊觉不对,回身与他四目相对。
“小心。”眼看着容青一惊,便要从树上滚落,承麟忙上前几步,急声道,“别急着下来,先抓好了。”
“陛下。”容青趴在树上,颇有几分不敢置信。他连忙双手双脚扒住树干,愣愣地看着皇帝的面容,早已设想过的惊恐担忧竟都消失不见,反而有一种担忧已久的东西终于出现的放松感。
“见过陛下,恕奴婢无状了。”容青垂下眼,稳当了身子往下爬。刚才还空空如也的脑子里此时乱哄哄的,他想到了小时候跟着年长的老太监走过长长的宫道,想起一场又一场惩戒时的苦苦忍耐,想起上次撞见陛下后的心惊胆颤……还有,还有在贵妃娘娘身边平和又安稳的下棋、读书、写字、作画,史姑姑古板严厉教导后的闲谈逸事,屋子里笼罩在袅袅檀香中的观音像……
承麟看着容青平平安安地落到地上,腿就地一弯,伏在地上,不知他这短短的几息竟是在心里过了许多春秋,只觉自己的记忆颇有几分偏颇,明明是个可爱安和,举止有度的小美人,却叫他记成了个软和带伤,只叫人想要好好欺负的小东西。
或许是上一回他骤然受惊了,亦或是这一回,他是第二次见自己,不怕了。
承麟心里如此想着,脚却自己往前走了几步,直到立在容青面前方才停下。而后,承麟方才注意到自己的举动,垂下看了看容青,伸出手来。
承麟看着容青把手放在自己的掌心,轻轻一握,便觉手中的温热纤细匀长,虽不如女子柔软娇嫩,但也不粗粝斑驳,只是搭得甚轻,让人有无法盈握之感。
承德眼睛盯着容青,使了两分力气,将人拉起身来,面上带了些许的温情笑意,“粘的不错,手稳心快。粘了几只了?”
“回陛下的话,今天粘了五六只了。上午在前院来着,前头粘得差不多了,才来这儿捉了一只。”容青到了该说话的时候还是有点打怵,不过一则皇帝这话温和平常,与往日间宫人中互相言谈无异,二则也是他在秦素身边伺候了一段日子,应对多了,虽然心里仍然紧张得很,但也算能从容应对了……三则,陛下的手又厚实又暖和,却松得那么快。
“是么。”承麟点了下头,颇有些不舍地捻了捻手指。刚才见容青神色紧张,身子微缩,不由想起宣城的劝谏,和容青的那一场大病,下意思地便松了手。可这时候,却又有些想了。承麟不动声色,转头迈了半步,离着稍远些了,又转头玩笑道,“此树乃朕十数年前为母后祈福所亲手所植也,今亭亭如盖矣。”
容青一听,腿便软了几分,还未等跪下身去,便被承麟扶抱在怀里,听得耳边道,“现与你攀爬玩耍,但求一笑耳。”
“果真去了后头?”清鹤说完此言,见面前的宫女娅江点了点头,面上颇有些急切之意,一颗心顿时忽浮忽沉,也不知到底是该喜还是该叹。今日钱充仪做寿,秦素因着称病也未曾去,便遣了她去送上一份礼,故而回来的迟了。未曾想一回来便见了天子仪仗,再入茶房,却又得了这么个信儿。
“姐姐,那容公公”娅江话说半截便自觉不妥,未等清鹤的眼神递过来,便自己个儿低了头,矮了矮身子道,“奚姑姑叫我绣的鞋面我还没做完呢,这就回去了。”
“嗯,你去忙吧,”清鹤点了点头,眼见着她走出去了,方才冷下了脸,在炉边看着水一点点地咕嘟而开。
这小姑娘话倒不多,只是心思大了些。不过这宫里头傻子少,便是有那么一两个像心彤似的,也慢慢能多两个心眼子。不过陛下与容青这事儿,也不知确实不确实。一面之言,终究是少了些。可惜陛下身边人多嘴杂,若有人上前去看,着实太显眼了些,亦是大不敬。为今之计,只能先与娘娘说了,等其定夺。
清鹤想定,等着水烧开了,接满一壶,又从一旁柜子里去了些腌梅、点心,装成一盘,都拾掇好了,方才端着盘子往正殿去。进门的时候,秦素正趴在床上,一双眼睛自然是有落在了那本杂书修仙记上。
“娘娘,我回来了。”清鹤进门后挥退了屋里那两个木头桩子般侍立的小宫女,关了门,半跪在地,轻巧地把盘子放在椅凳上,斟了杯热水,递了过去,“今儿拢翠宫甚是热闹,能去的尽是去了。就连皇后娘娘也遣人去赐下席面,又兼有娘娘的赏,充仪娘娘也算是很有面子了。”
“卫贤妃可去了?”秦素掩了书册,歪头问道。
“倒是不曾。不过缘由与娘娘倒是仿佛,说是身子不适,来不了了,也特特遣人送了东西。还有给大公主的物事呢。”清鹤虽说只是去送个礼,但该打听的也都打听了,只等着秦素问时一一答来。
“嗯。”秦素不知可否,拿着茶盏在手里,半天不去喝。
“娘娘可是嫌这白水无味?可要加个梅子?”清鹤拿着碟里的青梅与秦素看,见她已寄回摇头,只好道,“茶性寒凉,多饮不善。娘娘在病总,还该注意着些。因着娘娘的病,陛下都颇为心疼,亲自来了,娘娘更加应该爱惜身体,早日痊愈。”
秦素听着这话便知道了清鹤的意思。装病就该装得想些,更何况陛下还在,这院子还有别人,若被人拆穿了,总归不好。只好拿了杯子,恹恹地喝口水,又放下了。
“对了,上午我走的时候看见容青拿着东西要粘知了,也不知他粘的怎样了。我进来的时候,这前院倒是半点不闻,可后头似乎还有几只。可陛下及随行皆在那处,我不好上前,也不知容青粘得如何?又是否不慎冲撞了陛下?”清鹤把盛了豌豆黄的小碟往前移了移,又给秦素斟了杯水。
“容青规矩着呢。说来,我倒盼着他能伺候到前头去。他性子好,人也良善,只是以前位卑人微,说不得话,便是待人好些,也叫人看不上罢了。咱宫里那黄公公也是一辈子的老人,见过不少小孩子的,怎就偏偏要他做徒弟。明知他不是那向上的性子,还是舍不得,拉着拽着护着疼着,还不是求着日后能有个实心的孩子给他养老送终。”秦素看着那一个个捏成花瓣的豌豆黄,犹豫了几回,终究拿来放在口里,一点点含化了。
“娘娘说的是。”清鹤听见这个,心里也有了底,不由捧了句秦素,“不过若说这良善二字,这宫里又有何人比得上娘娘。”
“不过是没到时候罢了。”秦素含含糊糊地说了句,又低下头,翻看那闲书去了。只是这回,她眼睛落在了那字上,心却没跟着上去,浑浑噩噩地想起了些许旧事。
当年她住在二叔家,眼见着探玉受祖母宠爱,家宅也宽阔,仆人奴婢皆尊于她,心里也不是没有嫉妒怨恨的。她当时站在后院池塘的水边,也想过要趁人不备将探玉推进河里,眼看着她淹死。可惜那池塘清浅,淹不死人,这才绝了她的心思。
所以她不是良善,而是时候未到而已。若真有到了绝境的一日,或是嫉妒之心无可压抑的一日,或是她确定能无人知晓的一日,她也许亦会如那些罪大恶极之人一般,做出些骇人听闻之事。
可秦素内心底却盼着,这一日永远也不要有,就让她这么平安静遂地度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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