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大喜。”平日少往前凑的黄佼急急而来，面带喜色，垂手而笑，“刚来了消息，鞑靼左王旗首领率部来降，奏本已递至宫中，龙颜大悦。”
“哦？”秦素一时没反应过来，颇有几分诧异。这鞑靼一部想来逐水草而居，与中原隔着一条长城相对数十年，虽也听闻过古时归降的旧闻，可本朝却真真是头一回遇到这事儿。听着就像是不真，可她年轻识浅，又久居深宫，不知世情也未未可知。
“果真是件大喜事。”秦素点点头，却觉得这黄佼来得颇有几分蹊跷。不过也未曾多想，看了他一眼便放下了，不想却听得他自己说道。
“容青昨儿跟着陛下走得急，东西都没收拾。虽说到了那边总是缺不得绫罗金银，但这旧东西总还有些念想。正巧陛下得了这喜信，急召了阁老重臣前朝听事去了，他便趁机告假回了来。这时候正等在外头，想再进来谢一回娘娘看顾提拔之恩呢。”黄佼脸上带笑，偷偷觑着秦素的脸色。
“原来是他回来了。我说呢，这些大事儿多是听太后皇后说起，也就是宣城在时，我这消息还能灵通些。他这回出去了，还能想着我这个旧主，也是公公教的好。既是等在外头了，就叫他进来。昨儿我听说的晚，也没来得急赏他。倒是正好。”秦素点点头，转脸叫清鹤去把库房的账册拿来，这一说赏人方才想起，她连自己手里有多少东西都记得不甚明白。
“娘娘稍候。”清鹤屈膝应了，一出门便见容青站在廊下，已是换了身簇新的衣裳。袖口衣角都沾了黄，连鞋子上的丝线都闪得耀眼，只一晃眼便不敢认了。
“容公公。”一碰上眼神清鹤便率先打了招呼。
“清鹤姐姐。”容青出门的时候还像是嫁了人的小媳妇一般，将千福宫当娘家，一路盼着回来。进了宫门，见了诸人与往日不同的脸色样貌，方才发现自己想的稚嫩了。便是娘家，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亲的家里人回门的时候也有藏着的话了。况且他这般的身份，这般的际遇，只怕有心底嘲讽他攀龙附凤手段高巧的；也有暗自嫉妒，恨不能以身相待的；更有那怜悯不舍的心彤，既心疼他被逼无奈，又碍于身份不敢放肆，只能含泪躲在影壁后头，悄悄探头探脑。
“这可不敢。您也是四品了，又在前头，按规矩，总是要高上半级的。”清鹤面色慈和，倒与往日并无太多不同，“昨儿你走的急，娘娘也没想到。还与我说，若早知道了今日，以前该对你慈和些，陛下身边能人众多，你年纪不大，怕被欺负了受苦又不敢回来苦。我当时宽慰了娘娘。却不想你今儿就回来了。”
“是。”听见这话，容青这提了一早晨的心才算是落下来。黄佼是他师父，待他虽好，但毕竟不在秦素跟前，便是说娘娘见了他能高兴，也不能叫容青安心。清鹤不同，这千福宫里的第一大宫女虽是芷兰，但若论腹心，起首必为清鹤。
“娘娘唤我去拿东西，你快进去吧。”清鹤见容青提了气，似有话要说，不由点了点头，快步走了，叫他留着那一股的真意与秦素去说。
容青见她走了，略有些失落地垂了眼，理了理心绪，走进殿内。
“见过娘娘。”秦素刚拔了头上簪得颇紧的金钗，便见容青走了进来。叫了起身，上下打量一回，见人还全须全尾地，精神饱满，衣饰簇新，知道那前次的旧事算是彻底被翻过去了，暗暗放下心中一块大石，叫人看座。
“奴婢不敢。”容青见小宫女果真搬了椅子，忙后退了两步，不敢应承。
“有何不敢？以前你是我宫里的，读书写字也常常有座，这回出去了，再回来就是客。也不必站着回话，就和以前似的，坐着唠唠家常罢了。”秦素一笑，放下钗子，扫了眼一旁侍立的黄佼，“你师父在这儿站着，看着就怕人。黄公公，你先去忙，等会儿我这完了，再叫容青去与你叙话。”
“老奴不敢。正好下头有事，老奴这便去了。”黄佼心里高兴，连连退出去了。站在殿前的高台子上，挺直了腰背，黄佼这心里才算真真松了口气。容青是个好孩子，可惜长了一张招祸的脸，又生了个软糯性子，要没个人看顾帮扶，怕是要被那些成了精的玩死。可若是还能与秦家的贵妃娘娘留着几分情谊，便是日后落魄了，也能有个落脚的归宿。
黄佼这一片慈父之心，容青暂不得而知，他正颤颤地告了罪，搭着椅子边，浅浅地挨上凳子。而后看着这屋里伺候的人鱼贯而出。
“你也不必害怕。你以前便服侍过陛下，我早就知道了。只是当时你年纪小，处事还稚嫩些，故而我也没帮你说过话，送你往上走走。”秦素刚把容青调到跟前的时候还怕他害怕，露出过不喜他在陛下面前出头的意思，这时候便要找补回来，“后来把你调到眼前来，也未必没有亲自教养的意思。那时候佘宝林常来，话里话外的，颇带着几分攀附之意。当时我便想，若真要有个人帮扶，怎么也要是个自己人。”
容青脑子里嗡地一震，不由自主地直了下身子。可头依旧抬=低着，眼睛也落在面前三寸的青石上，一动不动，看着和秦素未开口前没什么两样。
“自宣城走后，这宫里就好像静了不少。虽然来了许多人，但总觉得跟我没什么关系似的。眼看着她们来来回回地，也不曾亲近。太后在时还好，可若哪一日老了，这牵绊便又少了一层。”秦素见容青不动，便直言道，“如今这样很好。你在陛下那里，若是得用，有机会也能帮我说上两句好话，算是全了相识一场的主仆情分。若是不得用，受了排挤，便还回来。我虽无用了些，总也不会叫你受外人的欺负。”
“谢娘娘。”容青从着自己的心，伏在了地上。夏日炎热，屋里地上的毯子也早早收了，这屋子里没被阳光照过的石板冰冰凉，可这凉气有让容青觉得安心，甚至只有这样将自己匍匐蜷缩起来，才能感到安心和踏实。
就像在佛前一样。
秦素看着容青笑了一下，转而想起了旁的事，“你这么回来，陛下可知道？”
听见这话容青方才回过神来，抬起了半个身子，摇了摇头，“陛下不知。早儿刚得了喜讯，陛下便去了前头。奴婢是与陈公公说的。”
“嗯。”秦素点了点头，“这也是应该的。鞑靼来降乃是国之大事，本朝的盛事，自然要放在前头。说起来，这鞑靼一族自前朝末年中原大乱时才偶得了些名头，圣祖皇帝建朝时，成核一战，无分胜负。太宗之后，朝中威震的老将日渐凋零，边关也是烽火连起，再没几个安稳。先帝时，用了武恬为西北将军，镇守一方，这边关的捷报方才连连而来，那西北一地也再不是露了沙的城墙，而是融了精钢铸成的铁桶，坚如磐石。”
“是，奴婢记下了。”容青点了点头，暗暗记下。秦素絮絮地说了这么一堆，也不过是想叫自己多懂些事，省得一问三不知，露了怯。
“你这命倒也不错。昨儿大公主生了病，我还怕有人传你的谣，把你说成祸根，一到陛下身边就传了噩耗。这回可好了，陛下一喜，便听闻些许不甚中听的消息也不会多想。等过两日，各地乖觉的必是要开始献祥瑞了，之后祭祖、礼天、封禅……一忙活起来，更见不着你了。你若有功夫，也悄悄自己歇着，别一味苦干，惹了人眼。”
秦素想到何处便跟着嘱咐两句，倒也没什么禁忌。倒是容青，一时听得五味杂陈。他跟着黄佼也有数年，近了秦素面前也有年余，平日里只见这位贵妃娘娘清闲避世，谦和退让，从不与人争锋，却不曾想这清净无为之下竟也藏了这许多思量，更不曾想到这些思量底下是不是还藏着更多的的手段和筹谋。
“是，奴婢谨遵娘娘教诲。”见容青依旧跪在地上，秦素不由道，“起来说话。你这样子倒叫我心虚，好像欺负了你。”
“是，多谢娘娘。”容青撑着地站起身来，等着秦素再说。
“罢了，日后你就是陛下的人了，我再教你便是越俎代庖了。陛下御下日久，宽善仁和，你日后就知道了。只恐有小人嫉妒，故意编造了谣言吓你，叫你不敢与陛下、或是与我等亲近。你倒时细细分辨，别上了人恶当便是。”秦素口干了些，端起茶便觉得自己说得多了，摇头一笑，也不再留容青，“你且收拾收拾，再去看看以前认识的人。对了，清鹤可回来了？”
“奴婢在。”听见秦素在屋里扬声问她，清鹤忙应了声，推门而进，奉上账册。
“旁的东西你拿着也不便，倒是金银细软可带些备用。”秦素只见划过珍珠一处，不由轻启唇瓣开口笑道，“先记上珍珠一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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