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戚昭仪便换了身旧裙，系了布围裙，包了头发，来到灶房要人备火。自己则一挽袖子，捧了一碗绿豆，在灯下看了看，而后指缝一漏，哗啦啦地撒进盆里。
舀了一瓢清水，呼地一泼，绿色的豆子翻了个身，又都沉下去了。唯有剩余的那么一两个，忽忽悠悠地飘起来，浮在水面上，摁下去又浮上来。
戚双伸手把浮在水面上的几个捞了出去，扔在一旁。又伸手进水，细细揉搓，一遍之后倒了沾灰的水，再舀一瓢清水，重新洗过。如此往复三次，方才澄净了水，把绿豆倒进锅里大火翻煮。直至绿豆开花，满室皆香。
戚双亲眼看着这绿豆水煮成了，灭了火。这才亲自盛了小半碗，放凉了，尝了一口。不对，不对，这味道淡得很，和往日家里的很是不同，不由眉头一皱，问那一旁伺候的小宫女，“这味道怎么不对，可是这水、这火、这豆子有什么不对？”
“啊？”小宫女一听便后退了半步，既不知自家娘娘这一问是从何而来，也不知这绿豆水到底与平日有和不同，只是下意识地低着头往旁边瞅，希冀能出来个人，替她回了。
“娘娘可是觉得这水没有味道，不甜？”蹲在下头烧火的小宫女早觑着上头，见同僚羞涩不肯言，自觉来了机会，仰头道，“娘娘加些花蜜试试，又是不同了呢。”
“花蜜？”戚双闻言略一踌躇，“那要加什么蜜才好？要浓些的还是淡些的？加些清露如何？会不会更好些？”
“这”烧火的小宫女一愣，转头便眯眼笑道，“那要看娘娘这水是要自己吃呢？还是要送人？若是送人，不知那位贵人平日喜欢吃清淡些的，还是浓郁些的？喜不喜甜？爱不爱花香？若是个喜欢花香，又爱清淡的，不如就加一点子桂花蜜。若是不喜欢花香的，又爱甜的，便加一些蜂王百花蜜。若是都要淡淡的，便来上些许槐花蜜。若是说不准的，或是给上头的，咱们便清淡些，也雅致。”
“你倒是懂的不少。”戚双原本凝神细听，间或一点头，直到她说完了，方才露出个笑来，夸赞了句，继而问道，“你多大了？哪一年进的宫？”
听闻此言，这烧火的小宫女眼睛一亮，就势跪倒在地，挺直了身板，脆生生道，“回娘娘的话，奴婢怜菡，今年十五了。文德十五年入得宫，至今已是三年了。”
“倒看不出，你这年纪却是不大。”戚双点了下头，继而与身边的小宫女道，“你去找成锦，叫她把前些时候家里送的那坛子桂花蜜拿来。要用青花坛的那个，不要黄瓶的。”
“是。”小宫女匆匆应了一声便出了伙房，出门前正见怜菡仰头微笑，眼睛都眯成一条细缝。
再说千福宫中。容青这一回收拾的东西可真不少，除了秦素的赏赐，还有自入宫以来积攒的攒下的各类东西。便是舍了些许用不上的铺盖等物，但依旧不是一个人能拿得了的。清鹤看了一眼，回身便叫了卢湛与一新来的小内侍进来帮着拿东西。
“若日后有空，便常回来看看。”清鹤把容青送出门，看着他的背影脚步不动。风似乎静止了，虫鸣翅振的声音却愈加地大了起来。烈阳下人心烦躁，日头已是高高升起，清鹤脸上的妆也被汗带走了些许，她抬手擦了擦脸颊上的汗，终究是转身，回了去。
直到她走了，容青才松了肩膀，脚步也轻了些。背后的目光灼灼，如重压在身。自秦素与他言明早有意叫他服侍陛下后，他的脑子里便乱哄哄的，似乎有好多声音，又似乎哪一种声音都不过是一家之言，不可轻信。此等情况下，他着实不愿与人说话，便是见了清鹤，也不过敷衍般点了点头，若不是着实拿不了这些东西，他也不愿与这些原本一宫的人同路。
所幸，一路无话。直到近了明堂前，方才被人拦住。
“公公慢走。”
容青一抬头，便看见了着意打扮的戚昭仪带着人，手里还拎着食盒，挡住了他们一行。
“见过娘娘。”容青不知缘由，只盼着能绕过自己去。
“不必多礼。”戚双早看见了打头的容青一身四品服饰，这才特意拦住了他们。原来她煮好了绿豆汤，加了蜜，放了凉，装了罐，一步步冒着暑热送到明堂来，却因着陛下不在，被门口的内侍挡了。说不光娘娘不敢请进，连汤水也不敢留。
戚昭仪与成锦软硬兼施，也没得松口，无奈之下，徘徊两步，正见容青前来。看着样子年轻，衣饰又很有几分品级，倒像是御前说得上话、得宠的，便准备再努力一把。
“这是桃华殿的戚昭仪。”开口之时，成锦仿佛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面前这个容貌俊秀的小太监，只是一时想不起了，便压下疑惑，继续道，“看这样子，想必公公是在御前当差。不知可否劳烦，替我们娘娘与陛下通传一声？就说我家娘娘见近日暑气炎热，亲自下厨做了避暑的汤来，想呈给陛下。”
“这……奴婢才来御前服侍，诸事未定，不敢应承娘娘。”容青有心退后一步，但成锦面色恳切，他又惯不会拒绝，故而迟疑了些许。可在陛下前头，他这身份，着实不好做传话之事，只能含糊推辞。
“公公若是着实不便，便帮我们娘娘与近前哪位公公递个句话也好。”成锦上前一步，手里握了不知什么东西，便要拉着容青往里塞。
容青一见害怕，想也不想便往后躲。身后的卢湛手里捧着东西，但照旧往前一挡，开口道，“姑姑见谅，我等是千福宫的宫人，奉命来送容公公至明堂就任。说好了放下东西就走，上头姐姐也安排了时限，故而还请姑姑行个方便，叫我们早早送了人，回去复命。”
“千福宫？”戚昭仪原本站着未动，听到他说到此处方皱了眉，凝神又看容青，“你是千福宫出来的？”
“是，奴婢原本昨日还在千福宫贵妃娘娘手下当差。只因昨日陛下来看贵妃娘娘，娘娘心疼陛下操劳，便求陛下叫我跟着服侍。陛下当场便准了，我这才今日来此。”容青见卢湛说了谎，自己也跟着编了个故事出来。他与陛下有和瓜葛等闲说不得，但秦素不同。秦素是名正言顺的贵妃娘娘，其位份更在戚昭仪之上，有她在前头挡着，万事便说得通了，也更规矩些。
闻此，戚昭仪果然冷了脸。
“我原听闻贵妃娘娘病了，倒不曾知晓贵妃娘娘病重还有这等心思呢。”一边是随意往陛下身边塞人，一边是自己连门都进不得。戚昭仪急怒之下也忘了分寸，冷冷刺了一句。
“原来如此，耽误公公了。”成锦一听便觉不对，忙与容青等人温言一句，退后两步扶住戚昭仪，深深地看向戚昭仪的双眸道，“娘娘可是站得累了？今儿出来的时候可长，天又热，别叫那伤口又痒了。”
“嗯。”成锦不说还不觉得，这一提，戚双便觉得那脚踝处的伤口又像被虫爬过一般，痒得厉害。有心去挠，却不好在这大庭广众下做如此不雅之事。可便是坐了辇，挡了人，也忘不了太医淳淳叮嘱，不可碰破了痂。
戚昭仪一念集于伤处，便也顾不得旁的了。扶着成锦，走路一瘸一拐的。可这一走，一时忘了熬给陛下的绿豆水，更忍不住想那痒处了。真是越走越想，越想越痒，痒得连腿都钻了筋，难受得厉害。实在忍不得了，四处抖腿，啪地一脚，正踢到块石头上。
“娘娘。”成锦扶着戚双从容青等人身边过了去，还未喘口气，便见戚昭仪一脚踢在石头上，立时疼得皱了脸，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跌坐在地上，捂着脚弯成一团。
“这是怎么了？”刚与大臣议完事的皇帝正从一旁树荫下的羊肠小路上走了过来，见戚昭仪跌坐在地，曲着膝，哭得像一个孩子，不由多走了两步，行至戚双面前问道。
“陛下。”戚双抬了眼，看见似乎从天而降的皇帝，心里的委屈像是泄了闸一般，囫囵话都说不得了，只是一味地流泪。
“可是受什么委屈了？”承麟刚被太傅等人一盆冷水浇灭了千古一帝的心，原见着戚双哭泣还觉得有几分可怜爱处，才走了来。却不想这戚双见了自己反更是止不住的泪，跟孟姜女哭长城似的，连礼都不行了，只坐在此处一味地流泪，着实让人腻烦。
可皇帝到底别大儒教导多年，学了不少君子之道，忍了忍，还是软语问了一句。
“娘娘倒不曾受什么委屈，只是刚撞了脚，那伤处疼呢。”成锦见戚双实在说不出话，只好自己回了。
“那便回去多歇歇，等伤好了再出来。”承麟抬脚便要走，又听成锦道，“陛下。娘娘早上亲自下厨，特意熬了消暑的汤水，请呈陛下。”
“嗯。”承麟没理依旧泣不成声的戚双，又往前走了几步，看见跪在地上的容青几人。心里一松，走到容青面前摆了摆手，叫他起来跟上，当先一步进了殿门。
何越原本想要跟着进去，但看见了容青，脚步便是一缓，又偏了半边，走到戚昭仪处，亲自接了瓦罐，与戚双、成锦温言道，“陛下刚与前头置了气，娘娘莫放在心上。这汤水老奴便先拿进去了，若再有吩咐，娘娘便使人来与奴婢便是。”
“多谢公公了。”成锦一福谢过，转头见戚双盯着一处空地，若有所思，只好歉意一笑。
何越不过举手之劳，也不在乎戚双如何，弯了腰，拿着东西带着人走了。
却不想等进了殿，还未将这这绿豆汤奉上，便听有陛下吩咐，叫取了冰来，要与容青镇西瓜解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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