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过数日,最后还是秦夫人先入了宫。依旧是拜完了太后皇后便钻进了秦素的千福宫里,娘俩窝在一块抹了一回泪,方才闲话。
“这身衣服新鲜,看着年轻了好几岁。”秦素收了泪,润了润嗓子,终于说出见到秦夫人第一眼便想的话来,“正好库里堆了好些赏下来的料子,左右也没人穿,等走的时候一起拿回去,也算是我尽孝了。”
“我穿什么?你日日在这宫里,且不说正是大好年华要打扮着,便是压一压场面也少不得东西。旁人家不说往宫里递银子便罢了,你倒想着往家里送。真是破罐破摔半点上进不求了?你看那……”
“旁人再好,那也是人家的造化。我知道母亲要说的,不过是定波宫的那点子事儿罢了。”秦素瞥了头,颇带着两分不屑,“可惜差了一点运势,硬生生行了二。除非哪天她坐上了皇后娘娘的位置,不然日后轻易也出不得头。”
“小孩子养大不容易,这事儿倒是咱们娘娘要强了些。便是把人提成了正二品嫔,也未必有能耐坐得住,更遑论护着孩子长大。倒不如退后一步,两下相安。”秦夫人叹了口气,一抬头见秦素面色有异,不由道,“我说错了?”
“错倒是未必错。只是退这一步,怕日后就得步步尽退了。”秦素伸了跟指头按了按头,不觉想起宣城寄来的书册,大半都是各地的佚事、县志、游记,湮没入尘埃的家族不知凡几。便是前朝天家,如今也泯然众人,遑论其他。
细细的金链子,一头连着镶了红宝石的戒指,一头连着镂凤的手环,衬得肤白如玉,尊贵无比。
“平日在家里头倒也罢了。母亲是当家主母,尽可以宽和些,便是底下有那不晓事的,也翻不出天去。可这宫里头瞬息万变,看着一切都好,说不得明日就出了什么事故来,算不上天翻地覆,也是个震荡。”秦素随口一说,却不想一语成谶,只不过此时二人都未曾在意,秦素之顾着秦夫人与往日不同之态,而秦夫人则多想了自家宅院的乱事。
“你父亲,要给那个小子脸面,想养在我名下,日后长大了也能与我养老送终。我虽也知道依礼依事都是百利无害的,可我这心,就是忍不下来。倒也没说死,被我含糊过去了。我原不想与你说这些烂事儿,你在宫里也不容易,还没个孩子,如今太后有了孙子更顾不得你了。可话赶到这儿了,也没什么可瞒你的了。你小时候还敢说自己生,一口撵了人的事儿也不是没干过。临老了,也算是报应。”秦素一愣,方才明白秦夫人说的是自家年仅一岁的庶弟。这孩子的生母她未曾见过,但听说很得父亲喜欢,不过也许是爱屋及乌,只是稀罕自己这个得之不易的儿子罢了。
可也因此,秦素才觉出秦夫人的不对来。她今儿的打扮不同以往,很是招摇,又半点破绽不露,仿佛是怕死的将军,连脸上都戴了锁子甲。
“母亲这话便是长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秦素自己倒是可以不争不抢,可换到了至亲至近之人,平日的缥缈仙气也便半点也存不住了,“依我说,娘没错,父亲也没错。错的,是那个生了个孩子就以为得了天下的柳氏。若依着我说,母亲也不必这么应下来。她得了父亲青眼,生了个小子,便半点不把母亲放在眼里,自以为就是个二夫人了,着实该好生收拾收拾。若母亲愿意,我倒有个法子。”
“你这性子,倒越发有个贵妃的样子的了。”秦夫人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叹,一垂眼也看见了自家腕上的凤凰镯子,栩栩如生的鳞片,墨玉的眼,像是真能伉俪情深,翱翔一辈子似的。
“听老宫人们说,先帝的时候,早先得宠的娘娘有那膝下无子的,每每便叫自己手下青春的宫女侍寝。等生了孩子,便抱养过来。若那宫女命好,能被先帝记着,多少还能有个名分。命不好的,孩子生下来就人就没了,破草席子一裹,尸骨都寻不得。宣陵公主的生母便是如此,可怜她是个女儿,更连太后的面也少见,便是日后听说了,也没法子。”窗外的风刮得呼呼作响,秦素垂着眼睛,拨弄着手上细碎的链子,只觉内中燥热,感觉不到半点的凉意。
反倒是秦夫人端着热茶捂着手,颇有几分心疼地看着秦素。自己家的女儿自己家疼,便是变得心冷心硬些,也只会心疼她其间的遭遇,而非礼法对错。
“母亲这么看我做什么?”秦素感到身上目光灼灼,偏头一望。却只听秦夫人道,“我家娘娘好看啊!现在虽说是同在一城住着,但毕竟宫里规矩多,进来一次不容易。这时候便是能多看一眼便多看一眼,看多少都不够。只后悔你小时没留下几张画像,过几年怕是老了,记不住了。”
“母亲。”秦素忍了一忍,还是喟叹一声,背过身抹了抹眼上的泪。
“不说这些了。”秦夫人抹了抹眼,也觉得这些东西太过沉重,便转而道,“你宫里出来的芷兰现在嫁人了,正是咱铺子里的掌柜,姓潘,岁数不大,算账做事也明白。我问了芷兰,她也点头了。刚出来的时候还有些别扭,成了家倒知道殷勤了,总赶着往府里来。”
“这事儿确实是我思虑不周,安排得太匆忙了。”提及芷兰,秦素刚露的锋芒消下去不少,垂下眼帘,慢慢道,“总归是与我相伴多年,我该早些告知她才是。只是那时候怕节外生枝,在闹出些事端来,才事到临头方与她说。她心里有些怨气,也是应该。”
“娘娘多想了。身为下者,更该明白自己的身份。”秦夫人左手放在右手上,稳稳接了一句。
一日后,王太后所居的祈康宫中。
“谁?谁在那儿站着呢?”晨曦的微光中,孙公公眯了眼,盯着墙边立着的人,一步步走近,“你是那个姑姑手底下的,这时候还在这儿干站着?不麻溜干活去。”
“公公。”二等宫女周鹿正好经过,也看见墙边立着一个似乎是宫女的人影,便上前走了几步,与孙公公打了个招呼,心里更想看看那似乎是挨了罚的宫人是谁。若是个相识的,也好帮上一把。
“原来是周儿。”孙公公仗着自己年纪大资历深,并不把这些小宫女放在眼中,见她跟着也不多眼,倚着手下的小徒弟率先走了过去,周鹿面上含笑,脚却不停,也紧跟着过去了。
可到了近前,三人却似乎被定住了一般,哪个也不往前迈一步了。
只见隔了一尺的红墙边,细柳穿着惯常的服饰,双目紧闭,嘴唇微张,面色青白,颈部凝着一条黑红的口子,前襟脚下皆有污血点染。细看去,双肩也奇特得紧,似乎是被人卸下了,吊在衣袖里,微微有些摇晃得怕人。双脚后头似乎立着一根木头桩子,看着不高,却能整整好好地支撑她这尸身不倒……
整个场面诡异又安详,仿若是被人精心做好了,等着人看。只教孙公公等人看得心惊胆战,继而一声惊叫几乎响彻云霄。
“你说什么?”这般的不同寻常的景象,风似的传到了王太后的耳朵里。王禾稷刚净了手,焚了香,正要抄上一段经文再用膳,骤然便听闻了此事。
“细柳昨儿晚上起夜,同房的人也没注意。今儿早上发现她被做成人柱,立在了咱宫里的墙边上了。”刘姑姑心如擂鼓,这死法和样貌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个传闻,但这传闻最初就是她自己所设想炮制的。这时候弄出这一模一样的手段来,未免太过明显了。
“宣城回来了?”笔尖的金粉落在纸上,王太后却没有注意,依旧持着笔,转头刘姑姑。
“昨儿传了信儿,歇在了外头驿站,说是准备今日进了城便直接回宫。”刘姑姑总觉得这事儿做得太过赶巧,反而不像是宣城所为,“这时候,也太巧了。”
“不巧,正好是今天。”王太后放下笔,望着紧闭的窗棂,轻轻道,“七天前,咱宫里不是有人扫着了烧过的纸灰么。”
刘姑姑一听这话,立时腿软了下来,双膝一曲,便软软跪在了王太后脚边,头往下一低,看着静得很,可心里却犹如擂鼓,砰砰地响个不停。
“当初我知道她生的是个女儿的时候,这心里就跟矛和盾互相扎着似的。一面告诉自己,咱们朝公主不值钱,翻不了天去。一面怀疑着,担忧她身上真有那一星半点的巫女血统,害人害己。”王太后抖着唇,只觉这屋子里碳烧得不够,有些发冷。
“二十一天前,楚玉还没生的时候,我出去走一圈,回来鞋上便沾了纸灰。故而前些日子,明知道那姓秦的颠倒黑白,也一时没腾出手,只等着这走下一招。如今果真来了,只没想到竟会是细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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