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蛛丝马迹

冯守拙被软禁于府邸的消息,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朝堂内外激起层层涟漪。表面上看,是天子仁慈,未即刻下狱,只命其“闭门思过”。但嗅觉灵敏的人都明白,那方自袖中飘落的、绣着北狄“影刹”图腾的丝帕,已如一道催命符,悬于冯氏一族的头顶。

璟凌王府的书房,烛火燃至深夜。

顾翊潇面前摊开着冯守拙历年经手的官员升迁录、田产地契副本,乃至其家族子弟荫补的卷宗。沈逾明肃立一旁,详细禀报:

“王爷,冯府内外已由我们的人接管,冯守拙本人情绪尚稳,只反复申辩自己绝无通敌,那丝帕是遭人陷害。”

“陷害?”顾翊潇指尖划过卷宗上一处模糊的墨迹,那是几年前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军饷核销,“他自然要喊冤。可这世上,多少冤案,始于真实的罪孽?” 冯守拙在吏部多年,结党营私、贪墨受贿之事绝非空穴来风,这些罪证,谢淮之想必早已掌握,只待合适时机抛出。

“搜查冯府可有收获?”

“搜出金银珠宝、地契古玩无数,价值远超其俸禄。但……与北狄或‘影刹’直接相关的证据,除了那方丝帕,一无所获。” 沈逾明语气带着挫败,“府中书房、卧房皆仔细查验过,干净得反常。”

“定是早已处理干净。”顾翊潇并不意外。谢淮之既将冯守拙推出来,必然做好了切割,不会留下明显把柄牵连自身。“他府上姬妾、管家、门客呢?”

“正在逐一盘问。其管家眼神闪烁,言语多有矛盾,已单独拘押。另外,冯守拙最宠爱的三姨娘,昨夜试图悬梁,被救下后精神恍惚,只反复念叨‘蛇……火……报应’。”

蛇?火?顾翊潇心神一凛,这与那图腾意象吻合。“看好她,让女医好生诊治,务必问出实话。”

“是。”

沈逾明退下后,顾翊潇揉着刺痛的额角。查办冯守拙,是皇命,亦是理清迷局的关键一步。但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正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走向谢淮之预设的方向。他像在迷雾中追逐一个幽灵,每一次以为抓住了衣角,却发现那只是另一重幻影。

---

宰相府,密室。

烛光将谢淮之的身影投在石壁上,摇曳不定。他面前摆着一局残棋,黑白子犬牙交错,杀机四伏。玄影无声无息地出现,递上一封火漆密信。

“大人,北狄来的。拓跋弘同意了用左贤王的人头交换墨羽骑布防图,但要求先验看部分图纸真伪。”

谢淮之拆开信,扫了一眼,便就着烛火将其点燃。跳跃的火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贪得无厌。”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嘲弄,“告诉他,左贤王的人头落地之日,便是他得到部分布防图之时。想先验看?让他做梦。”

“属下明白。”玄影顿了顿,“冯守拙的管家,知道得太多,是否……”

谢淮之抬手制止:“不必。留着他,让顾翊潇去审。他知道的那些关于冯守拙贪腐结党的事,正好做实冯守拙的罪名。至于其他……”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那管家一家老小的性命,都捏在他手里。

“顾翊潇那边,查得很紧。我们安插在冯府的人回报,他连冯守拙几年前核销军饷的旧账都翻出来了。”

“让他查。”谢淮之凝视着棋盘,拈起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某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水越浑,才能摸到更大的鱼。冯守拙不过是个开始。” 他抬眼看向玄影,“我们的人,在北狄左贤王身边,到位了吗?”

“已潜伏到位,只待大人指令。”

“很好。”谢淮之眼中掠过一丝寒芒,“告诉她们,时机一到,务必一击必中,不留后患。”

“是。”

玄影离去后,密室重归寂静。谢淮之缓缓起身,走到那空白的牌位前,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小的、色泽暗沉的银铃,铃身刻着细密的云纹,与顾翊潇那日扯断的银链上的铃铛一模一样。只是这个铃铛,哑然无声。

他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冰凉的银铃,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夹杂着深沉的痛楚。

“快了……”他低声呢喃,像是最缠绵的情话,又像是最绝望的告别,“就快了……砚知……”

---

顾翊潇亲自提审了冯守拙的管家。阴暗的刑房内,血腥气与霉味混合,令人作呕。

那管家被绑在刑架上,衣衫褴褛,身上虽无严重外伤,但精神已濒临崩溃。在顾翊潇冷冽的注视和极具压迫感的追问下,他涕泪横流,将冯守拙如何卖官鬻爵、如何与地方官员勾结贪墨赈灾款、如何利用职权打压异己等罪行倒豆子般供认不讳,细节详实,时间地点人物清晰可辨。

然而,一旦问及那方丝帕,问及北狄“影刹”,管家便眼神惊恐,浑身筛糠般抖动,只反复说:“不知道……小的真的不知道……老爷从未提过……定是有人陷害……”

顾翊潇并不用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你可知,冯守拙倒台,你作为心腹,按律当株连?”

管家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却依旧咬死不知“影刹”之事。

顾翊潇心中明了,这管家必定受了极厉害的威胁,或者其家人被控制,不敢吐露分毫。而能让他恐惧到连株连之罪都不怕的,背后的势力,绝非寻常。

他命人将管家带下,又去见了那位精神恍惚的三姨娘。

那女子蜷缩在角落,眼神空洞,口中依旧念念有词:“蛇……吃人了……火……烧起来了……报应,都是报应……”

顾翊潇放缓声音,试图引导:“什么蛇?什么火?在哪里看到的?”

三姨娘猛地抬起头,瞳孔涣散,手指胡乱指向虚空:“衣服上……老爷藏起来的衣服……红色的蛇……咬着尾巴……在火里烧……好多信……都烧了……” 她语无伦次,显然神智已不清醒。

红色的蛇咬着尾巴?顾翊潇蹙眉。这与那火焰与蛇交织的图腾并不完全一致。是情急之下的错觉,还是……另有所指?

他吩咐医官用心治疗,希望能从她口中得到更清晰的线索。

离开刑房时,已是月上中天。清冷的月光洒在庭院中,映出一地斑驳的树影。顾翊潇只觉得心头沉重,冯守拙这条线,看似证据确凿,足以将其定罪,但最关键的通敌一环,却如同镜花水月,触摸不到实体。所有的线索,都巧妙地指向冯守拙的贪腐,而将其与北狄牵连起来的,唯有那方来历不明、却又在御前“铁证如山”的丝帕。

这手法,太过精妙,太过……熟悉。

---

翌日,顾翊潇依制前往宰相府,与谢淮之“共商”冯守拙一案。

这是自春猎后,他第一次踏入谢淮之的地盘。相府格局清雅,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处处透着文人风骨,与璟凌王府的肃杀威严截然不同。

下人引他至书房等候。书房内藏书万卷,墨香氤氲。顾翊潇的目光扫过书架,掠过书案,最后停留在窗边的一盆墨兰上。那兰草长势极好,叶片油亮,可见主人照料精心。

他记得,谢淮之从前并不喜这些娇贵花草,嫌它们麻烦。是他曾说,兰花品性高洁,值得倾心相伴。

心头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涩。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顾翊潇收敛心神,转身。

谢淮之今日未着官服,一袭雨过天青色的常服,更衬得他身形清瘦,面色如玉。他手中端着两盏清茶,步履从容,仿佛只是接待一位寻常友人。

“王爷久等了。”他将一盏茶放在顾翊潇身旁的茶几上,自己端着一盏,于主位坐下,“冯尚书的案子,王爷查得如何了?” 语气平淡,如同讨论今日天气。

顾翊潇没有碰那盏茶,目光锐利地看向他:“谢相何必明知故问?冯守拙贪腐之罪,证据确凿。只是那通敌一事,除了那方丝帕,再无实证。谢相以为,这丝帕从何而来?”

谢淮之轻轻吹开茶沫,呷了一口,才慢条斯理道:“本相亦觉蹊跷。或许,是冯尚书自己不慎掉落?又或许,真如他所言,是有人栽赃陷害?王爷办案,讲究证据,既然暂无实证,便不能妄下论断。” 他抬起眼,眸光清亮,不带丝毫杂质,“不过,冯守拙贪墨受贿、结党营私,已是罪无可赦。依律当革职查办,家产充公,其党羽亦需肃清。王爷以为呢?”

他轻飘飘地将“通敌”之事暂且搁置,转而强调冯守拙其他的、无可辩驳的罪行,并顺势提出肃清党羽。这无疑是最符合程序正义,也最能快速结案、稳定朝局的做法。

可顾翊潇知道,这更是剪除冯守拙势力,同时可能借机安插自己人,或者……将水搅得更浑的绝佳时机。

“谢相高见。”顾翊潇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没有温度的笑,“只是,北狄‘影刹’潜入京畿,意图行刺本王,此事绝不能就此罢休。若冯守拙并非主谋,那真正与‘影刹’勾结之人,恐怕仍逍遥法外,甚至……就在你我身边。”

他紧紧盯着谢淮之,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谢淮之闻言,只是微微蹙眉,放下茶盏,语气带上了几分凝重:“王爷所言极是。此乃心腹大患。看来,你我需加倍努力,早日揪出这幕后黑手,方能安圣心,定朝纲。” 他看向顾翊潇,眼神坦荡,甚至带着一丝同仇敌忾的意味,“王爷若有需要本相协助之处,尽管开口。”

顾翊潇与他对视着,书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窗外的鸟鸣和更漏滴答声,清晰可闻。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无力。谢淮之就像一堵柔软的墙,无论他如何发力,都被悄然化解。他所有意有所指的试探,都被对方以冠冕堂皇的理由挡回。

“如此,便有劳谢相了。”顾翊潇起身,不欲再多言,“冯守拙结党一事,本王会尽快整理卷宗,移交刑部。至于‘影刹’……本王自会继续追查。”

“王爷辛苦。”谢淮之亦起身相送,姿态无可挑剔。

走到书房门口,顾翊潇脚步一顿,并未回头,声音低沉:

“谢相窗边那盆墨兰,养得极好。”

说完,他大步离去,再不停留。

谢淮之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脸上的平静如同冰面般缓缓碎裂,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痛色。他缓缓走回窗边,指尖轻轻拂过墨兰舒展的叶片,动作温柔而哀伤。

“你看到了……”他低声自语,如同叹息,“可你永远不会知道,它为何能长得这般好。”

因为每日浇灌它的,是掺了心头血的水。

一如他这份早已注定无法宣之于口、只能在阴谋与算计的泥沼中悄然滋长,最终必将走向毁灭的情意。

[墨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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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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