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这个词没有难度。它的语义像一块干净的玻璃,透过去可以看见社会承认的关系、法律赋予它的权利和义务。
然而,我没有曾经的经历记忆去给它填色,在我这里,它仅仅是一块透明的玻璃。
我点头——知道并理解它的存在。
他的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我需要一点时间。”我说,“然后再决定要不要签字,可以吗?”
“时间?”他重复这个词,随后轻轻地笑了一下,“过去的这一年里,你几乎每天都像是已经做好了决定。”
他说完这句话,自己也似乎被刺了一下。随后,他抬手捏了一下鼻梁,像是有意掩饰眼里的情绪:“算了。”
我看着他走到桌前,移走水杯,把那份协议拿起,整平,放回牛皮纸袋里。他的动作很有条理,像是在整理一个拖延已久的案头。
他平时很忙,我从他身上淡淡的咖啡味道、从他手背紧绷的血管里可以读出来。
他的腕表有一半躲在袖口里,但看得出是很贵的牌子。他的手机在一旁震动,灯光亮了又灭,灭了又亮。他不去理会,但似乎每一下震动都会往他的脸上增添几分冷峻。
“我们在一起多久了?”我平静地问。
他愣愣地看了我几秒,眼底扫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像难过,又像是失望。他抿了抿唇,低声道:“三年零十个月。”
“结婚多久了?”
“一年零三个月。”
“我们现在分房睡吗?还是……住在不同的房子里?”
他看我的眼神终于变出了几分困惑。
我只是想尽量多地获取信息,我目前无法顾及提问的时机以及对方的感受。
我看着他,自以为用了足够的真诚。
“我目前睡在客卧。”他低下头去,“协议签完,我会尽快搬出去。”
我点头。
“下周五我要去瑞典出差,请你尽量在那之前把事情决定。”
“好。”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眼里闪过一丝很短的迟疑。大概以为我要争辩,或是继续发脾气——也许“戚桐”会。
几秒后,他点了点头,像在结束一场谈判。
他转身进房间。我听见衣橱门打开,又合上。水声从浴室里传来,像一场被压缩的大雨。
我一个人留在客厅,面对着那张留下圆形水印的桌子。我盯着那个白瓷杯看,它的杯沿很薄,里面的水似乎已经凉了,水面上漂着一圈很细的油光——可能之前喝过咖啡,杯子冲洗得不够仔细。
这样的细节让我安心:就算我不认识这个世界,它仍然有规律;就算我不认识这个男人,他也和其他人一样会留下小小的疏漏。
可我又为什么自然而然地认为这杯水是他倒的?
我起身,拿起牛皮纸袋,走进卧室,放进床头柜的抽屉。抽屉里有一个红色的手环,静静地躺在那里。
我不戴手环,或者说,我不知道我通常会不会戴。但这个颜色太艳了,像倒翻的石榴汁。我指尖碰到它,突然有一种被强光照到眼睛的眩晕——不是记忆,是一种可能的性格从物品背后探出头来。特立独行、锋芒毕露、喜欢被看见、甚至可能有些倔强和任性。
这个抽屉不是我整理的,但它在此刻正向我介绍自己曾经的主人。
我合上抽屉。
起身时,我再次看到镜中的自己。我停下端详这个青年,面颊清瘦,发尾有一点卷,眼睛在灯光里像被磨过的玻璃,边缘锋利。我用手背轻轻碰了一下脸,皮肤的温度让我确认这具身体的真实。
床铺很整齐,被子叠得很平,枕头有淡淡柔顺剂的味道。我打开床头灯,光透过灯罩散开来,打在墙上,像一朵安静的花。
我坐下,背靠在床头,试着接纳一些简单的存在:呼吸、心跳、灯光、布料……它们不需要过去。
手机躺在床头柜上,屏幕黑着。我拿到面前,它很顺利地解锁了。
消息通知里什么都有:大学宿舍的群聊、品牌促销、快递提醒、天气预报、工作日程……
打开聊天软件,置顶联系人的备注是“狄总”,对方的消息都很简短——
「今天晚回」
「你先睡」
「在路上了」
「不用等我」
「开会」
……
还有一些问候和嘱咐,像日常里的喘息——
「吃饭了吗?」
「降温,多穿点」
「记得吃药」
……
置顶的第二个位置,是“爸”。对话框的最后一句只有一个字——「嗯」。时间是今天的下午三点四十七分。
这个对话框向我展示了另一段关系的另一种沉默。
我去看“相册”。照片很多,颜色大多明艳——聚餐、旅行、一朵花、一只猫、一杯粉色的气泡饮……
大多数时候照片里都有我——或者说,有“戚桐”。他对镜头很熟,他知道从什么角度会显得脸小、眼睛亮。他喜欢把脚抬起来照鞋子,喜欢在阳光好的时候把影子一起拍进画面里。
照片里偶尔会出现狄琨,通常是背影、侧脸,或者手。他在工作时候的脸很冷,私下里也很冷。只有一张,像是他低头掸戚桐肩上的落叶,嘴角松了一下——那是我目前见到的、他最温柔的样子。
这些全是我能理解、能命名的世界。我知道“工作”、知道“晚归”、知道“争吵”。我知道“他很忙”,也知道“被忽视的人为什么会生气”。
但我没有任何感觉。
我看见照片里他们在海边笑,可那笑声并没在我耳内有半点回响。艳阳没有照在我的脸上,海风没有灌进我的鼻腔,潮水没有打湿我的鞋……所有的画面都在玻璃后面,我隔着玻璃看别人的故事。
我把手机扣在桌面上,听见它与木质表面的轻响。我不困,但身体在提醒我该休息了,因为“戚桐”今天走了很长的路。
可我走过的“路”,是从“醒来”才开始的。
关灯,黑暗像一条温顺的毛毯,裹住我。隔壁浴室传来水停的声音,又是一段短暂的静,接着是脚步,是伴随着衣料与皮肤相互摩擦的细微声响。
声音到门口停了一下。我以为他要敲门,可是没有。他走远了,隔壁卧室的门被带上,那被挡在他门外的细小气流似乎无处可去,从我的门缝钻了进来。
我在黑暗里睁着眼。
“医生。”我在心里试着叫这个词,像在寻找一个方向。
我需要有人告诉我,戚桐和我到底怎么了,我脑中的空白,到底该怎么填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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