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傅先生,是去宁县吗?”
他年近四十,居然是被称作一声小先生,傅睿军不喜欢这个称呼,可这是他父亲的司机,傅睿军有两位司机,因为阮玢上次去过宁县,才安排了阮玢。
“去省城。”傅睿军是有自己小心思的,他怕鄢萍不顾一切将傅鄢送回,所以他得让事情成为板上钉钉的,再将傅鄢带回。
省戏校招生那都是去年的事了,今年就根本没有招生消息,傅睿军的计划是让傅鄢做插班生。
他在省校也是认识些人的。
一路到了徽城,进了省校她们被安排到了一间办公室,空荡荡的没有人,傅睿军脸色并不好看,他在向门外频繁看去,大概着急是在等他约的人。
傅鄢低着头摸着手腕上的镯子,才能掩饰好心中的慌张。
终于她见到了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士,眉眼温温,笑容和蔼:“这就是傅鄢吧。”
傅睿军终于是等来了来人,连忙站了起来:“青庭。”
傅鄢的形象太好了,季青庭看了眼这眼睛就挪不开了,连傅睿军的着急都无视了,自顾自地夸奖:“你这女儿也太水灵了,比鄢萍都水灵。”
季青庭长得还算不错,她这一路颠簸虽是坐车,没有信念支撑也有些昏昏沉沉了,找不到什么合适词来形容季青庭,也没心情细看,耷拉着头看着鞋尖。
段念鱼此刻应该也在戏校,在戏校上课,她们都在戏校,可却是两座不同城市的戏校。
想到这里,傅鄢心里益发昏沉了。
男人还在和季青庭寒暄,似乎是没有注意到女儿的异常。
傅鄢没有讨厌过什么,不管是人还是事物,而这一刻她想讨厌傅睿军,就一会,一会就好。
瘦小的指腹摸索着手腕上银镯内壁小小的字“念鱼”。
她想段念鱼了,可她见不到她了。
还是季青庭先注意到她不高的情绪,主动凑了过来,她问:“小鄢你是不是被逼着过来的啊?要是,你告诉老师,我将你爸赶回去。”
她们唱戏的是不是都爱讲方言?
一口近乎陌生的语言,傅鄢只听懂一半,抬头就看见傅睿军也在看她,轻轻地摇摇头。
季青庭终于是发现了不对劲,指着自己,说着普通话:“你是不是听不太懂我讲话?”
这一口普通话,也很不标准,就跟段念鱼一样,只不过口音是不太一样的,无端对眼前的老师升起亲切感。
是不是学戏还影响普通话啊?
她心里升起来疑惑感,诚实地点点头。
这下是季青庭搞不清楚了,满眼的疑惑,她转过头问着傅睿军:“这真是你家女儿啊?怎么连话都听不懂。”
“她五岁就养在沪城的。”
季青庭一下子变了脸色:“你听过黄梅戏吗?”
“听过一点点。”只有在想鄢萍的时候,才会放进磁带,听听鄢萍的声音。
她肯定是不会唱了,季青庭说:“你还是快领回去。”
“你这怎么翻脸跟翻书似的,你前些日子听着我女儿要学戏,不是催着我带她来。”
季青庭只觉得冤枉的很,她说:“我哪知道她一点基础都没有的,只当是鄢萍的女儿怎么都会唱会演了。这也不是招生时候,要做插班生没基础怎么行,她们都比她多上一年课了。”
季青庭说完,又把傅鄢上下看了看,心中实在是舍不得改了口说:“就是你女儿这形象…要不你领回家让鄢萍教教基础,再给我送过来。”
季青庭打着商量,实在是对这一看就得往台中站的水灵形象体型爱不释手,要不是家里还有娃,平时还得上课,她恨不得就留下,自己把基础打上去了,再送进班。
而今只能把希望寄托给鄢萍了,傅睿军压着火,他知道季青庭说的都是实话,但这算是破坏他计划了,冷哼了声:“你指望鄢萍,她就不用来了。”
“怎么?她不让孩子学戏啊?”季青庭想了想,自问自答的:“那也正常,学戏多苦啊,成不了角的就更难了,可我觉得你家女儿能成角啊。”
她们的交谈傅鄢听着,心中模模糊糊的,像是明白,又像是不明白。
横竖季青庭没有答应她入校,傅睿军只能带她回家,看的出傅睿军不太高兴。
任谁被打破了计划,都不会高兴吧。
还是没有交谈,太过沉闷的父女两,找不到一句共同话语,也没有想找的意思。
她们回到家的时候,鄢萍还没有回来,只有傅斌和傅晓,和沪城的家不一样,宁县的家是三室两厅的,不大但看着很温馨。
傅晓傅斌看到她都同时愣住了,傅晓仰起头当做没看见她,傅斌从沙发上起身:“爸爸,小妹。”
没想过傅斌会主动喊她,傅鄢愣了愣,回了声:“哥哥。”
过于轻软的声音,像是羽毛轻轻划过心底,少年人轻轻笑着,露出尖尖的虎牙,几分腼腆:“上次没来得及跟你说话,不好意思。”
上次。
奔丧的那次,傅斌大半的时间都在哄傅晓,十足的好哥哥。
傅鄢轻轻地摇摇头,没有再说话,傅晓起来一把扯过傅斌,不太高兴:“爸爸,家里没有多余的床。”
她还是不喜欢自己,就跟傅睿军一样。
傅睿军没有吭声,心一横催促着傅晓收拾东西:“晓晓,你去把东西收拾一下,爸爸带你去沪城。”
沪城,听到沪城两个字,傅晓眼睛亮了亮:“那妈妈和哥哥呢?”
“爸爸先带你去,你不是想穿小洋裙,坐小轿车,轿车就在楼下。”听到洋裙轿车,傅晓眼里闪烁着光彩,跑进房间收拾东西。
“对不起,晓晓抢了你的生活。”他在替傅晓向她道歉,可道歉这种事哪里能替的,傅鄢不说话。
如果换成发生在段念鱼身上,她会怎么做呢?
应该会骂回去吧,要道歉也得是傅晓跟我道歉,你凭什么替她道歉!道歉有用的话,我还会打那么多架吗!
那样具有棱角的段念鱼,像只小老虎,她忍不住勾起来了唇角,真好,可惜她活不成那样。
向往那样肆意的模样,向往段念鱼。
只可惜,她带不来段念鱼。
—
傅斌将视线一点点移开,他不敢直视傅鄢。
其实他一直都清楚,是他们亏欠了傅鄢的。
凭什么傅晓想要跟哥哥爸妈生活的时候,她们就可以换掉红签将她丢去完全陌生的城市,和两个根本不熟悉的老人生活。
凭什么傅晓想要住洋房穿洋裙坐轿车,想要过上小姐的生活,就要将适应沪城生活的她强行带回,没有这么不公平的事。
傅睿军刻意逃避着亏欠带来的愧疚感,他进屋帮着傅晓收拾东西,而傅斌站在了傅鄢身边。
他做了好多年的噩梦,在梦里傅鄢声声质问他:“哥哥,我就不是你的妹妹吗?”
从八岁到十五岁,熬不过噩梦,他选择了跟母亲坦白,那天的红签是傅晓抽到的,是他强行塞给了傅鄢红签,送她去了沪城。
鄢萍没有说什么,只是叹声气将他搂进怀里:“小斌,你要跟妹妹道歉。”
可是,他见不到傅鄢啊。
一年又一年,被送走的傅鄢彻底消失在了这个家庭中,父亲每每去看过,也不会在家中提及,只有母亲会织毛衣时会想着给傅鄢也织一件,买发卡也想着给傅鄢买。
其实她也用不上。
因为这事她还听见过她们吵架,不过多数时候都是傅睿军的歇斯底里。
“她在沪城什么都没有,随便一身衣服抵过你半月工资了,还缺你这些,鄢萍你多关心关心晓晓。”
他开始宽慰自己,傅鄢过的很好,在沪城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拥有。
直到再次见到傅鄢,她们是开着轿车来的,引起所有人的围观,他想傅鄢果然过的很好。他保持着刻意的距离观察她,她好漂亮也好娇嫩,罪恶感一点点减少。
看,她过得多好。
可是她好乖啊,像个木偶娃娃,她被鄢萍抱住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颤,隐忍克制的一声“妈妈”,她在向往母爱。
看到鄢萍落汗没有扇子会用小手给她扇风,傅晓的咄咄逼人,她也没有脾气,只是一步步退让。
傅鄢把她推倒在地,流了好多的血,面对父亲的偏心眼,祖母生了好大气,她没有哭没有闹甚至连语气都格外平静:“祖母,我们什么时候回沪城啊?”
他开始觉得傅鄢不太正常,小孩没有不闹矛盾的,他十二三的时候吵架打架,那都是有的,别人家小孩被他打哭的,十二三哭的稀里哗啦找家长的也有。
傅晓更是动不动就要发脾气,掉眼泪的。
受了伤,更是要等哄的。
而傅鄢似乎不会哭不懂闹,甚至不需要哄。
他问老师:“不会哭不会闹的女孩,正常吗?”
老师说:“让孩子过早懂事,是种残忍的教育方式。”
恍惚间想起,当年被送走,傅鄢就没有哭没有闹,那时候她才五岁,他以为她是不懂,原来是太懂。
他不是从换签开始亏欠傅鄢的,是更早的时候。
小时候他攒钱给傅晓买了一大罐糖,只会从里面拿出几颗给傅鄢,他们出去玩,他会背着傅晓走路过桥,却很少会背更小点的傅鄢。
傅晓拿他什么东西都是理所当然,自然而然,而他给傅鄢一颗糖,傅鄢都会跟他说声谢谢。
傅晓摔疼了会哭着喊着找他,等着他扶才会从地上起来。傅鄢摔着了,只会自己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
好多次,都是晚上鄢萍给傅鄢洗澡时候,才发现她身上有伤。
她不哭的,从小就乖的不得了。
所以他是残忍的。
傅睿军是比他更残忍的,他们一起剥夺了傅鄢在宁县生活的权利,而今又要剥夺她在沪城生活的权利。
“小鄢,对不起。”
他是个好哥哥,但那只是对傅晓而言,对傅鄢而言他是残忍的。
傅鄢抬着头看他:“你已经说过一次了。”
傅斌摇摇头:“这次是为我自己说的,哥哥对不起你。”
那句话在心口飘荡,回旋,然后回归于平静。傅鄢承认她有时候真的挺好哄,如果段念鱼知道了,会骂她的吧。
“哥哥,可以帮我搬行李吗?”她的东西还在车上。
傅斌的眼睛突然变得光亮清澈,能清清楚楚看到其中喜悦,他欢快地应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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