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的花名册上记载了各个学生的初中学校,林奈延给老师做助理的时候就看过一遍,但“支觉晓”这个名字当时就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到新学校的事情又多,这件事不久后被林奈延抛之脑后,连影子都想不起来。
“没错,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我也是二中的,咱们一届——你对我有印象吗?”林奈延注视着她。
支觉晓顿了顿,像是在犹豫是否要回答,然后说:“有的。”
林奈延没什么情绪地点头:“记得我当时是什么样吗?”
支觉晓:“记得。”
林奈延继续问:“我现在的样子,跟以前差别大吗?”
支觉晓:“如果你是说外形,还是挺大的。”
“见到我的时候很多吗?”
支觉晓:“我是你隔壁3班的。”
三班靠近楼梯间和洗手间,年级办公室也是这个方向。
所以,这话里的意思就是——是的,经常见到你。
林奈延低头扣着指腹上的茧,有几秒没吭声。
常拉器材的人手上基本都有茧子,林奈延心里有事的时候老喜欢下意识地扣,导致她的手心起皮起得挺厉害,和脸完全是一个天一个地,磨蹭其他部位的皮肤时,粗糙感很明显。
但她浑不在意,指节根部的老茧又被她扣开,扣完手,她又眯起眼,看着远处江面上的小船,忽然说:“我有点回避心理,如果高一的时候知道你认识我,我肯定就转班了。”
“我知道这句话很冒犯你,我先道歉,但确实是真心话。”林奈延实话道。
她完全不想再见到与那段日子有关的人,也不想听他们站到自己面前,说:“林奈延,我知道初中的你哦。”
伤口很痛苦,也很丑陋,她自己捂着,偶尔揭开看看就够了,不需要别人亲自来撕。
“我明白你的。”支觉晓说。
语焉不详的,听起来又像是别有深意。
林奈延深吸了口气,压下突然翻涌上来的情绪,道:“是指我初中被孤立被霸凌,你全都看见了吗?”
支觉晓沉默。
沉默亦是答案。
林奈延又叹了口气,本以为自己的情绪会因为被人再次提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剧烈起伏,此刻的心境却是出乎意料地平静。
在支觉晓这个并不算亲密的人面前,林奈眼的包袱反而没那么重:“真是奇怪,完全不想跟过去的人和事再有任何的交集,但看到你,抗拒的情绪好像也不如以前那么强烈了。”
林奈延问:“我要是不问,你是不是就不打算说你以前就认识我了,仍旧跟以前一样,只当咱俩是高中同学?”
“嗯,”支觉晓说,“不敢提起,怕连同学都做不成了。”
林奈延起身重新抛竿,钩子上的饵料所剩无几,她又蹲下给三齿钩上饵,支觉晓看着她短袖下劲瘦的腰部曲线,听见她说:“刚上高中那会可能是吧,不过现在一定不会了。你是你,他们是他们,你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我要是迁怒于你,只能说我还是内心无能。”
“你很棒,”支觉晓说。“也很勇敢,我不如你。”
支觉晓也设想过,如果当时上初中的她也遭受了来自周围毫无缘由的恶意,她会变成什么样呢。
因为没发生过,所以对自己在不利情形下会做出什么事情,全无预设。
林奈延自嘲一笑:“哪里棒,哪里勇敢了,被欺负那么久楞是不敢反抗,我都不知道自己脑子出什么毛病了。”
“不是你的问题,是那些人的错,”支觉晓看着她。
被霸凌者不会反抗从来就不是应该被谴责的事情,施暴者的横行霸道才是。
林奈延摆摆手,“你不用安慰我,再怎么说,都已经是盖棺定论,板上钉钉,无法更改的事情了,我反正觉得自己是挺懦弱的。”
在施暴者看来,当初的行为不过是同学之间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他们毫无愧疚之心,依旧逍遥快活,有的成绩还特别优异,上的重点高中,拿的都是国际竞赛的奖牌,听说没参加高考,直接被报送进顶尖的学校,未来人生可以说是风生水起、前途光明。
这样的人,林奈延从不指望他们对从前的霸凌行为做出忏悔,年少时的霸凌不会成为他们的污点,反而是余生岁月里,一段可以时不时拿出来回味赏玩的观赏事迹,是值得夸耀的功绩。
时过境迁,道德和法律对他们都起不到制裁的作用,林奈延甚至有时候会很道德沦丧地向想:什么时候他们能遭遇天有不测风云就好了,凭什么作恶的命好又聪明呢,太不公平了。
“那些人有的过得比我还好,反观我,”林奈延蹲着,背对支觉晓继续说,“被困在过去这件事情的阴影里四五年了。”
一度不敢照镜子,遇见任何反光的东西避之不及,唯恐看见自己丑陋的身形。至今经过二中那条街道仍然要绕行。社交软件上会屏蔽所有和二中有关的关联词,社交软件上所有二中的老师和同学,在拿到四中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后全部删除,暗自祈祷这辈子再不用看见他们。
扔掉了所有会让她联想到初中的东西,连毕业照被剪碎扔进了垃圾桶。只要听到有人谈起相关的话题,就会心慌,烦躁,情绪低落。再忙的时候都勤勤恳恳往健身房跑,无法忍受身上出现一丝多余的赘肉。
初中喜欢吃的东西现在一口都不会碰,也无法做到安心地享用一餐美食,所有吃进嘴里的东西都会不由自主在脑子里估算热量,吃多了会焦虑,恶心,进而又诱发神经性厌食,又厌食。
“我还是没有多少自信,就好像初中那几年别人对我的不断否认和排外,已经完全耗尽了我的勇气和乐观,以至现在但凡有人喜欢我,给我送情书,跟我表白,我都会洋洋得意——跟自己说,你看,有不少人都喜欢你,你并不是一无是处,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的人,更没有丑到令人作呕,有很多人并不了解我,但还愿意喜欢我的外表。”
“你看看,我就是通过这样浅薄又虚荣的方式,不断用他人带给我的情绪价值填补这个精神上空虚的漏洞。”
所有的表白者,只是她进行心理自愈的工具。
“我明明知道,女性不应该将外表看得过重,在卓越的学识和出众的能力前,姣好的皮囊是最不值一提的优点,我也厌恶别人一说起女生,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女生长的好看,因此忽略她的成绩和品行。”
“可是你看看我,”林奈延起身,看着支觉晓说,“还以他人对我外表的肯定,这种外部方式,去构筑稳定长久的精神内核,我明明无比厌恶,还是不遗余力、乐在其中去做这种事,很双重标准吧?。”
她卑劣她虚荣她浮躁她傲慢,她所有的缺点,她自己一览无余,但她就是改不了戒不掉,就像是、就像是不会游泳的人淹在水里,这些东西是能被她拽住、能让她挣扎出水面呼吸到一口新鲜工具的浮板。”
情绪也反反复复阴晴不定,稍有不如意就会陷入狂躁里,想打砸东西,自虐,连自杀这种念头都有过,在那一阵绝望之后又质问自己凭什么要去死,明明都什么都没有做错,施暴者都在逍遥快忽,而我就要为这件事付出生命的代价呢?就因为我胖,所以我的灵魂就低他们一等吗,真的是太不可理喻了。
两年的霸凌,她觉得自己要用一生去治愈。
支觉晓默默听她说完这么一大段话,说:“我很抱歉,明明很多次,我都可以拉你一把的。”
林奈延奇怪地看她一眼:“你为什么会这样想,这些事情都跟你没有关系,你没有拉我的义务,根本没必要道歉。”
支觉晓咬唇:“我——”
“好了,”林奈延打断她的欲言又止,“你又不是救世主,再道歉我就走了,我是来钓鱼又不是来道歉的。”
想不到支觉晓看着冷冷淡淡,还是个喜欢包揽错误,张口闭口就是道歉的人
“现在能这么平和地说出这些在心里滚过千百遍的话,已经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林奈延抛好竿,重新坐下来说,“这些话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包括许凛。”
“我知道,许凛是你最好的朋友。”
林奈延点头:“我跟许凛认识得很早,我还没来山城的时候就在北京见过她,来了山城之后联系也不多,逢年过节彼此发个祝福的消息就算,也不是同一个中学。是进了北三,发现都在八班,才又慢慢熟悉起来。以前的事情我没跟她讲,但她或多或少从别人那里也听说了,只是我不说,她也就从来没有问过,彼此心照不宣。我做的很多事情,她不理解,但也迁就,挺感激她的。”
林奈延忽然又阴云转晴:“说到她,我想起一个有趣的事情。我记得高二上的时候,有人不知道从哪个初中校友手上弄到了我当时的照片,高清锐化后匿名发在了校园墙上,说,林奈眼以前居然是个大胖妹,还好不是我女朋友,现在跟以前的差别也太大了,不知道是不是整过。”
“我不关注校园墙,所以不知道这回事,也没人跟我说,但许凛看到了很生气,她先是找到了校园墙的皮下,要求透露投稿的人是谁,不然就告诉教导主任有人诽谤造谣,三中治学严谨,教导主任知道了肯定不会放任不管,对方可能觉得我以前就是个软弱好拿捏的吧,毫不遮掩地用大号投稿。她拿到了投稿人的□□账号,问清了男生是谁——巧了,对方正是不久前跟我告白,但是被我一口拒绝的同学,然后许凛拿着投稿截图和对方账号直接告到了对方的班主任和年级主任那里,没过几天,他们班主任就压着那个男生来班级里给我道歉,我才知道是许凛在为我撑腰。”
“我记得,”支觉晓说,“我以为按你的性格,你会接受对方的道歉,但是没有,挺出乎我意料的。”
林奈延:“他有义务道歉,但是我没有义务必须接受。”
有许凛这个坚定站在她这一边的朋友,她有底气说出拒绝的话。
人是不能一直躺在一个摔过跤的坑里的,即使摔倒七次,也要站起来八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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