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泥的腥味钻入鼻腔时，姒无锋猛然惊醒。他的手指深深陷入河床的软泥中，错金矩卡在两根浮木之间，勉强维持着他没有再次被水流冲走。月光透过浑浊的水面，在水底投下摇曳的光斑，那些光斑的形状让他想起晋侯稣钟上被酸蚀的凹痕。
姬玄鸟的身体漂浮在不远处，长发如水草般散开。她的衣袍已经褪色，唯有那双眼睛依然泛着青铜光泽。姒无锋挣扎着游过去，发现她的瞳孔正在缓慢变化——云雷纹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他从未见过的建筑纹样。
"醒醒！"他摇晃着姬玄鸟的肩膀，气泡从她唇边溢出，却没有苏醒的迹象。
水底突然传来震动。淤泥中升起一串细密的气泡，那些气泡在水面炸开的瞬间，姒无锋听到了奇异的回声，像是无数人在同时低语。错金矩的洛书纹路突然发烫，指引他看向河床某处。
那里的淤泥被水流冲开，露出一角青灰色的石砖。砖面上刻着与象牙算筹如出一辙的符号，只是更加古老。姒无锋伸手触碰的刹那，整段河床突然塌陷——
他们坠入了一个水下空腔。
空气。姒无锋大口喘息着，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倾斜的甬道里。甬道墙壁上镶嵌着数以百计的青铜镜，镜面早已氧化成墨绿色，却依然能模糊映出人影。姬玄鸟躺在他脚边，胸口微弱地起伏着。
"这是......"姒无锋的声音在甬道中产生诡异的回响。他抬头望去，青铜镜组成的墙壁向远处延伸，形成一个完美的螺旋。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每面铜镜中映出的都不是他们当下的模样，而是支离破碎的影像：有时是姒无锋幼时在铸鼎坊的场景，有时是姬玄鸟站在某个祭祀高台上，更多时候是根本不属于他们记忆的陌生画面。
姬玄鸟突然睁开眼睛。她的瞳孔此刻完全变成了建筑纹样，细看竟是微缩的城郭布局。"镜像城......"她嘶哑地说，"《考工记》里说的'左祖右社'是骗局......真正的主城在水下......"
姒无锋扶着她站起来，发现错金矩的指向与甬道倾斜方向一致。他们沿着青铜镜走廊向下行走，越往深处，镜中的影像就越发清晰。在某面特别大的铜镜前，姒无锋看到了令他血液凝固的画面——镜中的自己正在用错金矩测量一尊巨鼎，而那鼎的形制与毛公鼎完全相反，鼎耳在左，铭文也是镜像翻转的。
"这是祭祀坑。"姬玄鸟的手指划过铜镜边缘，那里有细密的刻度，"用活人祭祀时，会在这里校准时间。你看......"
她指向镜框上的凹槽，里面残留着黑色物质。姒无锋用错金矩刮下一点，在指尖捻开——是碳化的黍粒，混合着某种动物的骨灰。根据碳十四测年法，这些祭品的年代应该比西周早期还要早至少两百年。
甬道尽头是一扇青铜门。门上的纹饰让姒无锋浑身战栗：九组完全对称的饕餮纹，组成一个完美的镜像结构。更可怕的是，这些纹样正在缓慢变化，像是活物般蠕动。姬玄鸟的瞳孔也随之改变纹路，她突然抓住姒无锋的手："不能碰！这些纹饰是——"
话音未落，甬道突然剧烈震动。青铜镜中的影像开始扭曲，所有画面都聚焦到一个场景：召公虎站在高处，手持玉刀刮削着一卷巨大的竹简。随着他的动作，现实中的青铜门纹饰也在同步改变。
"他在修改历史......"姒无锋感到一阵眩晕，"这些镜子是......"
"记忆的接口。"姬玄鸟的嘴角又渗出血，"每次他用玉刀削改竹简，水下的镜像城就会相应变化。我们看到的，是被抹去的真实。"
震动越来越剧烈。青铜门上的饕餮纹突然裂开，露出后面幽深的通道。姒无锋刚要迈步，却被姬玄鸟拽住。她指向地面——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水银的细流，正沿着特定的纹路向门缝汇聚。
"冬至祭祀......已经开始了......"姬玄鸟的声音越来越弱，"爵足里的水银......会从这里......逆流而上......"
姒无锋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掏出怀中的象牙算筹，发现上面的数字正在融化重组。当最后一个符号稳定下来时，算筹指向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结论：这座水下城池的布局，与周原遗址完全相反，但比例却精确到令人发指的程度。更可怕的是，城池中央本该是王宫的位置，在这里是一片漆黑的空洞。
"九鼎......"姒无锋喃喃道，"真正的九鼎不在周原......它们在这座倒影之城的中心......"
姬玄鸟的身体突然绷直。她的瞳孔中，那座微缩城池的影像正在崩塌。"快走......"她推着姒无锋，"水银要充满这里了......从镜子里......"
姒无锋回头看向来时的青铜镜走廊。此刻每面镜子都在渗出银色的液体，那些水银沿着镜框纹路汇聚成溪流，向他们脚下涌来。最靠近的一面试衣镜中，召公虎的影像突然转头，仿佛能透过时空看到他们。他的嘴唇蠕动着，玉刀在竹简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削迹适履......"那声音从镜中传来，带着诡异的回声，"削迹适履......"
姒无锋拖着姬玄鸟冲向青铜门。就在水银即将淹没他们的瞬间，门上的饕餮纹突然张开巨口，将他们吞入黑暗。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姒无锋看到姬玄鸟的瞳孔完全变成了青铜色，里面倒映着一座正在熔化的巨鼎——鼎身上，隐约可见"夏后氏"三个字。
黑暗中有东西在移动。姒无锋感到有冰冷的手指拂过他的额头，那触感不像人类，倒像是某种金属器物。远处传来青铜器碰撞的声音，还有液体注入容器的汩汩声。他想睁开眼睛，却发现眼皮沉重如铅。
"第三位见证者......"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可以开始熔铸了......"
姒无锋感到自己的左手被拉起，有人在他的掌纹上涂抹冰冷的液体。鼎形胎记突然灼热起来，那热度顺着血管蔓延到全身。在剧痛中，他听到了父亲临终时的话："记住，四两的差距，就是三百年的谎言......"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圆形的石室里。墙壁上嵌着九面铜镜，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姬玄鸟跪在中央，面前是一尊小巧的青铜鼎，鼎中盛满水银。她的双手浸在液态金属里，皮肤却没有丝毫损伤。
"你醒了。"她没有回头，"看镜子。"
姒无锋挣扎着爬起来，看向最近的铜镜。镜中映出的不是石室，而是周原的宗庙——诸侯们正在举行祭祀，每人手持一只青铜爵。当酒液注入爵中的瞬间，爵足底部渗出银色的液体，与酒混合后消失无踪。
"他们在喝下被修改的记忆......"姬玄鸟的声音空洞，"我们还有......"她突然咳嗽起来，水银从她嘴角滴落，"还有最后一天时间。"
姒无锋看向其他铜镜。每面镜子都显示着不同地点：镐京的钟楼、虢国的墓地、甚至是他幼时生活的铸鼎坊。所有场景中，都有人在使用某种青铜器，而那些器物上，都缺少了"禾"字部首。
"社稷将倾......"姒无锋喃喃道。
姬玄鸟突然从水银中抽出手。她的指尖滴落的不是液态金属，而是某种黑色的粘稠物质。那东西落在地面上，立刻腐蚀出一个小坑。"真正的九鼎......"她指向石室深处的一扇小门，"就在那里。但你要想清楚......"
姒无锋走向那扇门。门上的锁孔形状让他浑身一震——那是错金矩的轮廓。他颤抖着取出矩尺，插入锁孔。随着一声轻响，门开了。
里面是一个不大的空间，中央放着一尊不到一尺高的小鼎。鼎身没有任何纹饰，却在不停变换着颜色。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鼎中盛放的不是祭品，而是一团不断变换形状的黑暗。那黑暗时而呈现星图，时而变成文字，偶尔还会闪过人脸。
"记忆熔炉......"姬玄鸟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所有被修改的历史......都在这里重铸......"
姒无锋伸手想要触碰小鼎，却被姬玄鸟拦住。她的瞳孔此刻完全变成了鼎身上的纹路："你确定要看真相吗？一旦知晓，就再也回不去了。"
石室突然剧烈震动。铜镜一个接一个碎裂，水银从裂缝中涌出。远处传来玉刀刮削竹简的声音，越来越近。姒无锋看着姬玄鸟的眼睛，点了点头。
她抓住他的手，一起伸向鼎中的黑暗。在触碰的瞬间，姒无锋看到了——
一个比西周更古老的王朝，它的青铜器上刻着完全不同的文字。九尊巨鼎排列成星图，鼎身上的铭文记载着与《尚书》完全相悖的历史。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召公虎的前世：他手持玉刀，正在刮削那些古老的铭文......
"这才是第一次篡改......"姒无锋的声音嘶哑，"我们以为的西周历史......已经是第三版......"
震动达到了顶峰。石室顶部开始坍塌，水银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姬玄鸟拉着姒无锋冲向唯一的出口。在跃入水流的瞬间，姒无锋回头看了一眼——那小鼎正在熔化，鼎中的黑暗流入水银，形成一条逆流而上的银色河流，直奔周原而去。
冰冷的水中，姒无锋感到有东西塞入他手中。那是姬玄鸟从鼎边取走的一小块青铜碎片。碎片上刻着半个字，正是所有礼器都缺少的"禾"字部首。
水流的轰鸣声中，他听到姬玄鸟最后的耳语："去找《甘石星经》的原始版本......在荧惑守心的位置......"
然后，黑暗再次吞没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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