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群芳园

三日的基础规矩教导,如同一场漫长而压抑的序幕。

蔡妪果真如她所言,每日必至,如同一个无声的幽灵,端坐在堂屋檐下的主位,手边一盏清茶氤氲着微弱的热气。她并不多言,那双锐利如隼的眼睛却从未停歇,如同评估货物般,细细扫过每一个少女的脸庞、身姿,尤其是她们在学习时不经意流露出的神态与反应。

那目光并不总是冰冷的,有时会带着一丝挑剔,有时是审视,偶尔,在掠过陈颂宁——如今的“照月”时,会多停留一瞬,那其中蕴含的意味,让颂宁脊背发凉,那并非简单的关注,更像是一种…衡量与算计。

颂宁不敢与那目光正面相接,总是适时地垂下眼睑,做出温顺驯服的模样。然而,她的内心却从未停止活动。在这三日里,她利用一切间隙,如同最谨慎的探子,暗暗观察着这座囚禁她的“群芳园”。

园子四面高墙,唯一的出口日夜有人把守,不仅有杨妪这样的内院管事,更有孔武有力的健妇和沉默寡言的部曲。她想,在她们被所谓的“调教”好,能够为这娼馆换取真金白银之前,是绝无可能踏出这院子半步的。

院内除了杨妪这个总管事,还有几名负责洒扫、浆洗、庖厨的粗使婢女。

但这些婢女眼神麻木,行动机械,除了完成分内工作,从不与她们这些新来的“姑娘”有任何交流,仿佛她们是透明的,或者是什么不洁之物。

任何需求,哪怕是想多要一壶热水,都需先禀告杨妪,由她定夺。整个群芳园,如同一个精密而冰冷的机器,而杨妪,就是蔡妪放在这里的、掌控一切的发条。

颂宁心中那份被蔡妪特殊审视的感觉,随着日子推移,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清晰。

那不是错觉。蔡妪看她的眼神,与看旁人不同,少了几分对待普通货物的随意,多了几分对待稀有珍宝的谨慎与期待。

这并未让颂宁感到丝毫荣幸,反而让她更加警惕。特殊的关注,往往意味着更高的价值,也意味着更严密的看守和更难以预测的未来。

三日过后,基础的仪态规矩告一段落,蔡妪果然不再整日守在此处。兰芷坊事务繁多,她不可能将全部精力耗在几个新人身上。然而,她并未完全放手,每日仍会抽空前来,或是清晨,或是傍晚,如同巡视领地的猛兽,确保一切仍在掌控之中。

接下来的日子,学习的內容陡然加深,不再仅仅是行走坐卧、斟酒布菜的规矩,也不再是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取悦男子的隐晦手段。

她们开始接触所谓的“雅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用蔡妪的话说,兰芷坊接待的多是自诩风流的士子文人、附庸风雅的富商豪强,若只会些皮肉功夫,与那暗娼窠窟有何区别?必须要懂得一些鉴赏,能接上几句诗词,甚至若能弹奏一曲,手谈一局,方能显得格调高雅,才能让那些“恩客”觉得银钱花得值当,才能攀上更高的枝头。

规矩易学,无非是熟能生巧,再笨拙的人,在藤条的威慑下,时日久了,也能模仿个七八分像。然而,这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却需要天赋与底蕴,哪怕只是学些皮毛,懂得如何鉴赏、如何应对,对于这些大多出身贫寒、从未接触过文墨的少女来说,不啻于天书般艰涩难懂。

于是,院内藤条呼啸的声音愈发频繁。杨妪依旧如同冷酷的监工,手持藤条,目光如电,但凡谁在抚琴时弹错了音,对弈时下错了子,写字时笔画歪斜,或者背诵诗句时稍有卡顿,那藤条便会毫不留情地落下,伴随着厉声的呵斥。

教导她们这些“雅艺”的,是一位名唤“南烟”的女子。据杨妪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炫耀介绍,南烟娘子曾是兰芷坊,乃至整个荆州都赫赫有名的花魁!当年兰芷坊便是因她而在荆州声名鹊起,引得无数文人墨客、达官显贵趋之若鹜。她也曾跟随过几位权势不小的贵人,只是不知何故,最终都未能被纳入后宅,在年华渐逝、容颜不再之后,便留在了坊中,负责教导新进的妓子。在风尘女子中,能得此归宿,已算是极好的出路了。

颂宁在第一次见到南烟时,便察觉到了她的不同。南烟约莫三十上下年纪,穿着素雅的月白色深衣,外罩一层淡青薄纱,发髻简单挽起,只簪一支玉簪,脸上薄施粉黛,却并无多少媚态。她的容貌并非第一眼就令人惊艳的类型,但眉宇间笼罩着一股淡淡的、化不开的轻愁,眼神沉静如水,却又仿佛蕴藏着许多故事。她说话声音轻柔,语速平缓,条理清晰,引经据典信手拈来,身上竟无半分风尘气,反而更像是一位家道中落、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

这种强烈的反差,让颂宁心中一动,仿佛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想要抓住,却又模糊不清。

南烟……她为何没能进入贵人后院?她身上那挥之不去的忧郁从何而来?她看待她们这些新人的眼神,似乎也与其他管教者不同,少了几分冷漠,多了几分…或许是同病相怜的复杂情绪?

幸而,颂宁在家中时,因着邻居刘无恙的缘故,曾断续学过一些字,认得最常见的几百个篆字,也背过几首简单的诗谣。加之她天性聪颖,悟性比旁人都要高些,在学习这些“雅艺”时,虽也感到吃力,却总能较快地掌握要领。因此,她挨打的次数,依旧是九人中最少的。那藤条留下的火辣痛楚,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在这里,唯有表现出足够的“价值”和“顺从”,才能少受皮肉之苦,才能为自己争取到一丝喘息的空间。

时光如水,悄然流逝,转眼一个多月过去。日夜不休的“学习”与严苛的管束,如同一把沉重的刻刀,打磨着这些少女的棱角。她们的脸上渐渐少了初来时的惊恐与绝望,多了几分麻木与疲惫,但也因为共同的境遇,彼此之间生出几分微妙的熟悉感。

杨妪见她们日渐“安分”,规矩也学得像模像样,看守似乎不似最初那般严苛到令人窒息。虽然依旧不能踏出群芳园半步,但在完成每日的课业后,闲暇之余,她们已能被允许在院中自由活动,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低声说些话。只要话题不涉及逃跑、反抗,哪怕偶尔提及各自从前的家事,杨妪也只是冷眼旁观,并不多加干涉。

颂宁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很少主动插言。她从姐妹们的低声交谈和偶尔失控的泪水中,拼凑出她们各自不幸的过往。无一例外,她们都是被人贩子掳掠至此。毕竟,买一个女子需要花费银钱,而掳掠,尤其是趁着灾荒或战乱,几乎是无需本钱的买卖。

她们中,有如颂宁和彩云这般,家中虽清贫,但父母慈爱,兄弟姐妹和睦,日子清苦却充满温情与盼头。

彩云每每提及家中幼子,便忍不住红了眼眶,多少个深夜,颂宁都能听到邻榻传来她极力压抑的、碎心裂肺的低泣。也有命运更为坎坷的,在家中便被视为草芥,当牛做马,受尽磋磨,被掳来此处,不仅没有脱离苦海,更是坠入了更深的地狱。更有甚者,如与颂宁同住一屋的香梨,家人早已在连年的战乱与瘟疫中亡故,她从小便孤身一人流浪,被人贩子盯上,拐卖至此,连一个可以思念、可以为之活下去的亲人都没有。

听着这些血泪交织的往事,颂宁更加谨慎地将自己的真实情况埋藏在心底。

她不敢说出真实的姓名,不敢提及陈家村,不敢描绘父母弟妹的样貌与温情。她心中始终燃烧着那一簇微弱的、却不肯熄灭的火苗——有朝一日,定要逃出去,回家去!她绝不能让自己的名字与这污秽之地产生任何关联,绝不能令阿父阿母蒙羞,让阿弟阿妹在人前抬不起头。

当旁人问起,她只含糊地说自己是南阳郡人,家中有父母兄弟姐妹,日子过得去。众人见她不愿多谈,也只当她在家中不受重视,是那众多子女中无关紧要的一个,毕竟,她们九人之中,类似境遇的也并不少见。

在这一个多月的观察与隐忍中,颂宁像一株在巨石下顽强生长的藤蔓,一面努力汲取着生存所需的“养分”——那些她厌恶却又不得不学的技艺,一面更加隐秘地探寻着这牢笼的每一处缝隙,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降临的、挣脱而出的时机。

南烟那与众不同的身影,蔡妪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杨妪看似松懈实则依旧严密的看守,以及姐妹们各自的故事与眼泪,都如同散落的碎片,在她心中慢慢汇聚。

她知道,回家的路漫长而凶险,但她必须活下去,必须等待,必须找到那一线可能存在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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