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宗疆域辽阔,峰峦叠嶂如星罗棋布。
其中不乏灵气充裕的奇峰异境。
亦有如“雨峰”这般,因气候独特而被私人包下,罕有人至的僻静之所。
雨峰,如其名,四季阴雨连绵。
并非那种瓢泼大雨。
而是细密如丝、缠绵不绝的雨幕,将整座山峰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
山峰高耸,奇秀,林木蓊郁,在雨水的洗刷下翠**滴。
一条清澈的溪流蜿蜒穿过,水声潺潺。
与雨声交织成一首永不停歇的、略带哀婉的自然乐章。
易清雪当年一眼便看中此地。
不惜重金长期包下,图的就是这份远离人群的清净。
以及这仿佛永无止境的雨,能掩盖许多不欲人知的痕迹与情绪。
他曾经尝尝偷偷带着沈栖梧来,在那精致的亭子里。
抚琴吹箫,或是仅仅并肩看雨,享受片刻偷来的安宁。
而今,雨依旧在下。
敲打着峰顶那座雅致小筑的黛瓦。
小筑内,铺着柔软雪狐皮的地榻上。
易清雪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意识回笼的瞬间,并非清醒的理智。
而是铺天盖地的、尖锐的痛楚记忆。
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脑海,刺穿他的心脏!
玄寂的疯狂、慕容的清冷、楚晚竹的决绝……
最后,定格在那片绚烂却冰冷的花海中。
沈栖梧在他怀里,身体一点点变得透明,化作点点星光消散。
只留下一支染血的玉箫,和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对不起”……
“呃……”
易清雪猛地捂住头,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剧烈的头疼袭来,并非生理上的。
而是那过于沉重的悲伤和绝望,几乎要撑爆他的识海。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自己身在何处,为何在此。
那灭顶的哀恸便已先行一步,淹没了所有。
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目光空洞地扫过四周。
熟悉的陈设,是他在雨峰的小筑。
他躺在地榻上,旁边放着一张矮矮的小几。
小几上端正地摆着一只白玉碗,碗里是浓黑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息。
只一闻,易清雪那因悲伤而麻木的神经便被触动了一下——
果然,是苦的。
他喝药,向来如同要他命一般挑剔。
他的左手腕上,那根红色的养魂护心结依旧好好地系着。
颜色似乎比之前黯淡了些,但那份温润的触感却真实存在。
他右手下意识地探入怀中。
摸到了那枚温凉的、属于季知舟一半本源的白玉符箓。
随后紧紧攥住,仿佛那是溺水之人唯一的浮木。
这里是雨峰……他回来了……
这个认知刚刚在脑中形成。
甚至还没来得及去想是谁带他来的,为什么来这里。
眼眶便先一步背叛了他的意志,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
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雪白的狐皮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甚至没有发出哭声,只是安静地流泪。
仿佛这具身体里储存了太多的水分,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排解。
他怔怔地看着那碗漆黑的药汁,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碗壁,然后端了起来。
看着药汁表面因他动作而漾开的涟漪,倒映出自己狼狈流泪的模样。
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厌弃和自毁的冲动——
喝什么药?
活着都如此痛苦了……
手腕一倾,便要将那碗苦汁随手倒掉。
就在药汁即将泼出的瞬间——
一道银白色的符箓如同拥有生命般,悄无声息地从门外飞入。
快如闪电,绕着易清雪的手腕轻盈地转了一圈。
符光闪烁间,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稳住了他倾倒的手。
同时,那道符箓光芒大盛,化作了一个清晰的人形。
月白长袍,面容沉静,正是季知舟。
他伸出手。
极其自然地从易清雪手中接过了那只白玉碗,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他低头看了看碗中浓黑的药汁。
又抬眼看向榻上泪痕未干、眼神空洞又带着一丝被阻止的不悦的易清雪。
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带着他们之间惯常的互损调调:
“醒了?”
“第一件事不是寻死觅活,居然是浪费我的药?”
“看来恢复得不错。”
易清雪赤红的眼睛瞪向他,声音因哭泣和久未开口而沙哑难听:
“我没病没伤,吃什么药?”
他语气冲得很,带着明显的抗拒和迁怒。
季知舟挑了挑眉,指尖在碗沿轻轻敲了敲,语气平淡地陈述事实:
“谁说是治伤的药了?”
他顿了顿,看着易清雪那副脆弱又倔强的样子。
尤其是脸上未干的泪痕,心中某处不易察觉地软了一下。
“怕苦?易清雪,你几岁了?”
这话像是戳到了易清雪的某个点,他猛地扭开头。
不想让季知舟看到他更多的狼狈,恶声恶气地骂了一句:
“滚!少在这里恶心我!”
季知舟看着他这副色厉内荏的样子。
像是看到了小时候那个因为练不好符挨了师尊骂、躲起来偷偷哭鼻子,被自己找到后也是这般骂骂咧咧的弟弟。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伸出手,动作有些生疏。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拍了拍易清雪湿漉漉的头顶(发髻早在昏迷中散开)。
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堪称“温和”的、类似于幼师哄孩子的调调:
“好了,别闹了,把药喝了。”
这动作和语气,对于他们这对常年处于“对抗路”。
把“弄死你”挂在嘴边的两人来说,堪称惊悚,恶心程度直接拉满。
易清雪浑身一僵,仿佛被雷劈了一般,猛地拍开他的手,眼神像是要杀人。
“季知舟!你他妈再碰我头试试?!”
季知舟从善如流地收回手,仿佛刚才那恶心人的举动不是他做的一样。
他看了看手里那碗依旧散发着浓郁苦味的药。
又看了看易清雪写满拒绝的脸,眼神微沉。
下一瞬,他毫无征兆地突然出手!
左手快如闪电,精准地捏住了易清雪的下颌,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
既让他无法挣脱,又不会真的伤到他。
这个动作充满了突如其来的侵略性和张力,打破了之前那点诡异的“温情”。
易清雪猝不及防,被迫抬起头,对上了季知舟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眼中闪过一丝愕然和怒火,刚要挣扎。
季知舟右手端着药碗,已经凑到了他的唇边。
“呜……!”
易清雪试图闭紧嘴巴,但季知舟的手指微微用力,迫使他张开了口。
浓黑苦涩的药汁,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苦楚的味道。
不容拒绝地灌入了他的喉咙。
易清雪被呛得眼泪直流,想要呕吐。
却被季知舟牢牢制住,只能被动地吞咽。
那滋味,确实如同受刑。
一碗药很快见底。
季知舟松开捏着他下巴的手,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仿佛演练过千百遍般,指尖不知何时夹了一颗晶莹剔透的蜜饯。
极其自然地塞进了易清雪因苦涩而微微张开的嘴里。
紧接着,他又用那刚刚捏过易清雪下巴、还带着药汁微湿的手指。
顺手揩去了他眼角呛出来的生理性泪水和之前未干的泪痕。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熟练得令人发指。
甜意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冲淡了那令人作呕的苦味。
易清雪怔住了,嘴里含着蜜饯。
脸上还残留着季知舟指尖微凉的触感。
一时间竟忘了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季知舟。
季知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将空碗放回小几。
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淡,仿佛刚才那强势灌药、塞糖、擦眼泪的人不是他:
“宗门给了厚赏,符修一脉沾光,尤其是你。”
“我怕你一回宗里,看到那些熟悉的地方,就想不开直接随他去了。”
“所以跟师尊告了假,带你过来。”
易清雪终于回过神来,嘴里的蜜饯甜得发腻,却丝毫压不住心底翻涌的苦涩和自嘲。
他猛地别过脸,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和尖锐的讽刺:
“呵……厚赏?”
“踩着栖梧的死得来的赏赐?”
“季知舟,你不觉得恶心吗?”
季知舟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反驳,也没有安慰。
只是在他身旁坐下,望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幕。
许久,才轻轻说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恶心。”
“但活着的人,总得想办法……继续恶心下去。”
易清雪身体猛地一颤,攥紧了怀中的玉符和手腕的红绳,没有再说话。
小筑内。
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以及两个同样背负着沉重过往、彼此支撑的未亡人,沉默的呼吸。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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