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 14 章

承景十二年冬月初一,大兴城,昨日的大雪已停,今日晴空万里。

东方适才泛白,城内的百姓不顾严寒早早出门,城中央宽约三十丈的南北大道上人头攒动,众人皆伸长脖颈向北张望,期盼天神使者萨曼图的到来。

“来了!来了!”惊呼声从远处迅速扩散,虔诚的人们纷纷跪拜,口中念念有词,祈祷人畜平安、农牧丰收,今日的大晴天就是腾格里的旨意,就是最好的兆头。

萨满教,信奉万物有灵且灵魂不灭,萨曼图即为上天派往人间的使者,是万物灵魂与人类的介者。自古以来,不同部落不同族群间,萨曼图的选拔方式也有所不同,一种为继承制,即依靠血缘传递成为萨曼图;另一种为神明的选择,尤其以被雷电击中仍存活的人为佳。

相传最早的萨曼图需脱光衣物置身于荒野中,将血肉送于神灵、动物啃食,神灵、动物感念萨曼图的奉献赐予其神力,萨曼图依赖神力复活自身后,再施展力量保护族人。

如果说萨曼图的使命是保护,为何自己却要杀人?

想到这景五轻笑出声,旋即被周围有节奏的萨满鼓声淹没,他此时坐在行进中的步辇之上,不似一般萨满巫师头戴神帽身披神袍,作为整个草原的大祭师,他戴着流传几十年的黄金面具,身罩黑袍宛如一尊雕像,高挑瘦削,亦如十五年前。

景五双目轻阖,三个影灵皆跟在身旁,他眉头微蹙,心知此时离得太远已无法驱使影灵继续看守蔺如风。

今日是萨满教最重要的祭天祈福仪式,大祭师萨曼图在城中行进一圈之后回到北门,出城前往索伦杆,索伦杆周围的树干均涂满兽血,再将日、月、大雁等象征吉祥的木制品挂上索伦杆,人们在树下欢歌畅饮,巫师们则到各处跳神念经表示驱邪纳吉。

被众人奉为神明的大祭司非但不是方外之人,反而此时正忧心匆匆。

他不知道将蔺如风带来大兴城是对还是错,留之在扶云城必会被沈放部下迁怒,如今将人带走又无法时刻护其周全。

原来做下一桩错事后,无论如何弥补也是错上加错。

一整天的仪式结束后景五急着去找蔺如风,无奈东鞑可汗回离保已派人来接他,说是西鞑首领马上就到大兴城,将在城外的军帐中等着大祭师的赐福。景五无法,只得先跟去军帐,若蔺如风恰好在今日醒来,希望他能找个安全的地方躲好,他身上有自己藏好的踪迹符咒,方便日后寻人。

可惜命运弄人,在他踏进军营主帐时,蔺如风正被两名壮硕汉子押着肩背跪在中央,头发**的尤在淌水。

蔺如风刚刚被冷水泼醒,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跪在一处陌生帐篷中,东西两侧各坐着几个人,面南的帅案后坐着一个黑瘦的小个子男人,小个子男人的右下首坐着一个异常魁梧的壮汉,左下首空置着一把椅子,几个人皆着圆领窄袖短袄。

左衽。

蔺如风心里一凉,他们都是鞑靼人。

与中原人惯常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同,鞑靼男人却一直保留髡发的习惯,且样式多种。本应一眼就能看出是鞑子,但这些人全都头戴帽或巾,而在鞑靼除了可汗和权贵,其他人一律不允许私自戴帽。

这帐子里的人来头不小。

“沈放死了吗?”坐在正中的小个子男人施施然地问道。

蔺如风抬眼看过去,只见这人三十出头的年纪,头戴着跟中原极为相似的平脚硬幞头,懒散地倚靠着椅子扶手,一身锦袍腰间束着革带,身披紫里貂裘,闲适的语气却在质问一个人的生死。

大兴城外的军营里,领兵的正是东鞑可汗,回离保。蔺如风没见过其人,只通过往来信件对他有所了解。早年丧母,父亲死于族间争斗,带着弟弟成长于杀戮之中。

蔺如风看向右下首的壮硕武士,此人坐着就比旁人高出两头,膀大腰圆十分强壮,大冬天里左臂赤膊套着一副金链玉臂鞲,此时正在不耐烦地盯着自己。

只见这壮汉急躁地站起来,向蔺如风走了两步,口中用鞑靼语呵斥他的同时,长臂猛地甩过来,一巴掌抽得蔺如风眼前发黑,口中血腥满溢。

如此强壮鲁莽,必是回离保的弟弟,和勒博。

正在此时,有人步入帐内,除了回离保外众人皆起立行礼,蔺如风支撑不住自己,被左右两个武士钳制着跪在地上。他勉力抬头看清来人,只看见一个高挑的人影罩着宽大的黑色长袍,不似鞑靼男子披发,头发被高束于顶且着黑巾。此人从自己身边走过,从背面看去,黑发连接黑袍,竟无一丝皮肤露出来。

此人行至回离保左下首的空椅子前,才看到他转过身来的侧脸,蔺如风吓得呼吸都止了一瞬。

一张黄金面具覆在这人的脸上,面具毫无空隙,但此人行动坐卧泰然自得。

这如何办到的?!

蔺如风仔细端详着那面具,纯金的面具看起来已有些磨损,上面雕刻着五官,双目微垂好似怜悯世人的菩萨,竟有几分慈悲。

按照鞑靼的传统,地位尊贵的死人才会在棺椁里佩戴金面具,此人如此异样,无疑就是大祭师萨曼图了。

蔺如风想起之前跟沈将军的谈话,若今日是萨曼图现身的冬月初一,自己昏迷已半月,不知沈将军是否安好。

回离保、和勒博、萨曼图,蔺如风反复打量着这几个人,心知自己早就步入鞑靼的圈套,若害得沈将军殒命,他怕是罪孽深重。

拥有那般玄妙的术法,景五,你究竟是何人,你此时可在这帐中?

帐内烛火通明,两只影灵缩在黑袍里,一只留在脚下看路,常去看顾蔺如风的那只影灵似有所感,蠢蠢欲动。

景五自打迈进军帐就认出了蔺如风,看他湿漉漉地跪在正中央,冷得直打颤。

“沈放死了吗?”回离保再次问道,却不知他要问的到底是谁。

景五不想回答,他一说话必然会被蔺如风认出。

“没死!沈将军没死!”蔺如风突然大声喊道。

“哦?”回离保瞬间来了兴趣,撇了一眼左边。“既然还活着,那就有劳公子了。”说完回离保示意手下,随即一位军士端来笔墨纸砚。

“修书一封,规劝沈放投降。”

蔺如风轻蔑地说到:“痴人说梦,沈将军岂会投降。”

“无妨,只要世人皆知你已投降与我即可。”

你,蔺如风蔺公子,自诩名门之后,天下第一琴的美名,勾结鞑靼残害国之栋梁,陷生灵于累卵之危、倒悬之急。

看到蔺如风的瞬间,景五就猜到和离保并不信任自己,趁着祭天仪式困住自己,私自把蔺如风抓来。

自己到底与回离保相处不多,竟不知对方阴险至此,像蔺如风这般义士,可以背上风流名声,独独不能沾上一丝一毫的叛国之罪,若他的劝降手书传回大齐,扶云城必定人人自危。

何况正是沈将军生死未卜之际,鞑靼未损一兵一卒,大齐却在风雨中动荡不安。

景五紧咬牙根,心中冰凉一片。他揣想多次二人决裂的情形,无非蔺如风对自己恨之入骨,却不曾想自己将蔺如风置于如此凶险的境地。

不应将他带来大兴,不应低估回离保的险恶用心。

起初,便不应该结识蔺如风,终究是一错百错。

“上拶指。”

景五一惊,没想到回离保还有准备,眼看着蔺如风修长的手指上下交叠着被刑具夹住,左右军士用力拉扯,蔺如风痛呼一声后立时死死咬住嘴唇不再出声。

拶指,从唐朝流传至今的一种酷刑,惯常用于女犯逼迫其招供,鲜少用于男子。可蔺如风一双妙手名传四海,用这种酷刑惩治他倒是切中要害。尤其是鞑靼人使用的拶指竟不是由竹板制成,而是由细铁棒夹在手指之间,威力大增。

须臾间鲜血顺着指缝涌出,沿着腕骨滑落到地面,溅出一朵朵红艳艳的梅花。手指本就肉少,此时皮肉四绽,甚至有指根处隐约见骨。

景五脑海里反复翻腾自己往日是如何悉心呵护这双妙手的景象。

他按耐不住突地站起了身又迟疑不定,此时不好出言劝阻或当众违逆,效忠乌槐部首领是他与生俱来的教诲,身体里流淌的烁金血亦为助力乌槐部繁荣兴旺。

回离保既然特意将自己喊来看这出好戏,恐怕早已摸清他与蔺如风的关系。景五思及此处冷静几分,只能对着回离保长身而立向其施压。

十指连心,蔺如风此刻疼痛难忍,下唇已然麻木,早被咬的血肉淋漓,可他不敢松口,唯恐痛呼之声溢出,全靠胸中志气撑着。

忽见那萨曼图突然站立起来,众人皆看向此人,施刑的两个军士手中也松了劲,蔺如风乘机深深吐息稍缓疼痛。

“有何指教?”回离保悠悠开口道。

蔺如风佝偻着跪在地上,觉得回离保的语气有些古怪,非但不尊敬萨曼图,反而带着几分调侃。

他忍着疼痛轻轻挪动身子想将萨曼图看得更仔细些,可对方全身上下被笼罩在黑袍里,面孔被面具遮住,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像一只老鸹,蔺如风突然想起景五的话。

这萨曼图着实怪异,此时只他独自站着,依旧一言不发。

回离保目不转睛地盯着萨曼图,好似他能透过面具看清更深的东西,而萨曼图一动不动,面朝着回离保僵持不下。

蔺如风暗自回想,他并不曾听闻此二人有何嫌隙,传回来的消息一直坚称萨曼图与历任乌槐首领皆同心合力,四十年间壮大乌槐部征服东鞑,现在正要联合西鞑一统大漠。

可此时情况明显是二人对峙,蔺如风忽地似有所感。

“大祭司是否要亲自给我们兄弟赐福?”和勒博兀自欣喜,也站了起来。

“......来人将这废人关进囚笼。”僵持的氛围被打破,回离保便见好就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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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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