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建立之初秉承前制,后经过数次革新,改掉了很多旧约。唯独不曾改掉太监监军这项,哪怕数位权臣反复上疏。
前朝也曾采用御史监军,奈何御史普遍官职低于掌兵的将军,监军毫无震慑力。而太监皆出自皇帝身边信赖之人,品阶也比普通御史高,特别是他们与皇帝亲近,边疆大员不免忌惮几分。
这位张业,正是当朝太监中最有威信之人,派他来幽州军,足以彰显陛下的重视。
“皇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尔司礼监张业,文武兼全,投袂援戈。兹特授尔为幽州监军,锡之敕命于危,威振夷狄,深眷元戎之骏烈功宣华夏,钦哉。”
张业施施然念完自己的任命圣旨,视而不见满堂跪倒一片的众位高阶将军,傲慢问道:“沈放何在?”
王复跪着伏身答道:“沈将军抱恙多日,还望张监军体恤。”
“既如此,其他人散了,你前头带路,我自去沈放床前,宣读陛下口谕。”
王复暗道如此甚好,连忙起身带路,引张业到了沈放的卧房,只见杨吉安正在喂食参汤,对方见着有人进来便要告退。
张业见杨吉安一身将官装束却亲身服侍,心知其应是沈放亲信,拦下了对方。
屋中仅剩四人,沈放安然沉睡,张业来回端详片刻,问站立一旁的王杨二人:
“可曾试过泼水?”
“试过。”
“嗯......生生打断一条臂膀呢,会不会疼醒?”
“若仍未醒,何如?”
张业点了点头,觉得有道理,事发至今已有十日,必定试过诸多法子了。
“敢请监军将陛下口谕示下,我等急不可耐。”王复催促道。
正事要紧,张业清了清喉咙,突然大声叫骂起来:“好你个沈放!竟敢豪奢放逸,恣心纵欲,朕要查封你的将军署衙,遣散你的娇娈美妾。你给朕滚回军营,束身自好,立身行已,以辅君德!”
口谕常有,可如此声情并茂的口谕实属罕见,王复和杨吉安呆立半晌才想起接旨谢恩。
“陛下要求我如此,你等不必介怀。“张业喊完有些口干舌燥,端起刚刚喂给沈放的参汤,不客气地喝个干净。“我带来不少上等人参,也不必煮了,让沈放每日含上一块,有提神凝气之效。”
“这豪奢放逸之说,有何缘由?”即使张业带来再多稀罕东西,他刚刚也是骂了沈将军一番,还有些莫须有的罪名,杨吉安听完自然不忿。
“来源于他。”
看张业指向自己,王复吓得跳将起来,“岂敢胡说!”
“何人胡说?不是你前几日上疏参沈放一本,说他宠爱伶人,上行下效,整个将军府都乌烟瘴气,陛下这才气得将我派来监军。你们动作麻利些,五日后封存将军府,仆役下人押送回京听候发落,让沈放着紧搬进城外兵营,整肃军纪。”
王复和杨吉安总算听懂了,彻底放下心来,觉得陛下这主意甚好,稍稍知晓内情的仆役都被遣回京城,将士回营统一口径,便于控制消息泄露。
“仅凭你我三人,保不住这个秘密,裨将以上的将军中,挑些你们信赖之人,将实情告知,即使想不出对策,也绝不能生出撼动军心的谣言。”
沈放回了军营也无法露面,事实即是如此,藏得越深人们好奇心越重,不如将实情摊开,让平日里能接近沈放的各位将军一同守住这个秘密。
外患,内忧,此时正是考验幽州军的关键时刻。
王复和杨吉安在心中默默抉择人选,张业又询问起沈放出事的经过和目前掌握的线索,二人如实回答。
“沈将军如此病症也许是军医技浅,几日后宫中一位太医制仕返乡,途经扶云城,可请来给沈放问诊。”
军医皆擅长外伤,若能请来宫中见多识广的太医实属雪中送炭。
“如此甚好。虽不知景五底线,大抵逃不过是鞑靼派来的歹人,我已着人前往大兴城打探,只是还未收到有用线报。”王复心中喜悦,若如此沈将军就有救了。
“想必‘景五’也不是真名字,找到此人问出所用迷药,救治更为快捷,此乃上上策,两位将军不可轻怠。”
王杨二人郑重答对,此时大兴城和盖州卫已经开始秘密寻找景五,如若太医能将沈将军医好,真是再好不过了。
沈放生死难料,一命牵动无数身家性命。
“二位身经百战,鞑靼下次用兵预计何时?“张业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鞑靼善用小股骑兵进犯防线中的薄弱之处,若应对得当自然没问题,可一旦防线被突破或多点进攻,主将不在,军心必乱。
“按常例,秋收欠佳的入冬前、春末用尽冬日储备但春草迟茂之时,此两种情况下鞑靼人常会进犯抢粮。但前些日子得知,东鞑和西鞑冬月初一会在大兴城和谈,若两鞑统一......“王复没再说下去。
张业也无奈地叹气,他继续跟王复、杨吉安细致了解军中情况,当晚便驻扎在军营,来不及休整立即修书向朝廷禀报详情。
将士们的动作快,城中的流言更快。
王复本就以性情耿直著称,流言中的王复早就鄙夷沈放骄奢淫逸的作风,前不久的“扶云三绝”齐聚将军府贺宴彻底惹恼了他,王复便向陛下痛陈沈放累累恶行,这才有沈放搬回军营、张业来此监军之事。
沈放艳名在外,百姓听闻此事尽皆当作笑谈,沈放仍在,幽州军仍在,一切安然无恙。
夜里,回离保借着案上的烛火看完扶云城传来的消息,先哈哈大笑,笑完又咬牙切齿,恨恨地将信件甩到旁边人面前。
和勒博扫了几眼就没有耐心看下去,大声说道:“兄长为何发怒,让兄弟我去大齐砍杀那狗皇帝,将其头颅带回来呈上!”
“急什么,我不为齐人发怒,倒是咱们自己人,在耍弄你我兄弟。”
“何人?我速速捉来!”
回离保此时躺在自己的寝帐中,回想着白日在王帐议事的情景,幽幽说道:“蔺如风说的没错,沈放可能真没死......”
推敲一番,回离保也拿不准沈放是真的活着,还是大齐放出来的诳语。景五回来时明确说了沈放已死,但他又胆敢私自藏匿蔺如风,只怕其对乌槐部的忠心远远不及先师何哲哈拉。
乌槐部本是在人迹罕至的乌第河、鄂霍塔河流域靠渔猎生存的弱小部落,该地远在大漠东北,每年十月河面冰封,直至来年五月开河,族人缺衣少食,生活艰辛。
当初,天神之子何哲哈拉与自己高祖同休共戚,携手离开世代居住的苦寒之地,历经四十多年逐步走到大漠的中心,乌槐部统一了东鞑,回离保成为东鞑可汗,甚至整个大漠都即将成为乌槐部的领地。
“没死更好,只等来日我去杀之。”和勒博明显没明白回离保话中之意。
“萨曼图诓骗你我。”藏匿蔺如风一事,就是对乌槐部的背叛。
和勒博一脸茫然。
“不中用。“回离保低声叹息,不知他叹的是景五,还是和勒博。
兄弟和勒博是大漠第一勇士,战场上冲锋陷阵勇猛果敢,只奈何头脑十分笨拙。父亲早逝,回离保自小体弱,与和勒博相依为命,兄弟俩亲密无间,相处时亦不分君臣,仍然以兄弟相称。
回离保只能说得直白易懂:“萨曼图不再忠心你我兄弟,日后须提防着他。”
和勒博惊惧不已,转头在帐内四处张望。
回离保见状冷笑道:“别寻了,他的心思可不在我这。”
景五任萨曼图不足一年,与回离保相见的日子,加一起仅仅半月有余,他二人互不信任也实属平常。乌槐首领与萨曼图的关系历经数十年,早已不如往昔亲密无间。
“兄长莫再说了,萨曼图神通广大,小心他听到此话而报复你我。”和勒博跟着回离保亲眼见过景五施展术法,远非常人之所能,因此一直心怀惧意。此次景五返回大兴城,和勒博亦有意避开对方,不敢亲近。
“知晓了又何妨,凉他没胆违背祖训与乌槐部作对。”
看和勒博仍然一脸忧心,回离保反而来了趣味,他这弟弟向来勇武无畏,怎会如此惧怕景五。
“怕什么,明天见过耶律老儿之后,请你看场好戏,我们来验一验萨曼图的忠心。”
说话间,塞外的朔风呼啸,火苗随之摇曳,帐中人影亦扑闪不定。
景五坐在自己帐中,微阂双目,眼前的蔺如风在囚笼中瑟缩一团,双眉紧簇,目光怆然又暗含几分恨意。
今日被泼醒之前,蔺如风眼中最后的景象是一片熟悉的松涛纹路。此时他唇上被自己啃咬的伤口刚刚结痂,双唇干裂肿痛,却觉不出饥渴,双手无力地摊在眼前,蜷紧身子也禁不住冷得瑟瑟发抖。
他脑中翻来覆去地想起沈放,想起宫羽,想起与景五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
自己竟然,从始至终、得未曾有怀疑过他,哪怕一丝一毫。
“景五......”蔺如风双唇嗫嚅,带着无尽的愧疚。
景五乍然听到了对方的嘶哑低语,仿佛一记闷雷击中心窝,他忍不住睁开眼睛,双目眦裂,黑暗中隐隐有金光流动。
寂静的黑夜,唯有夜风萧索,阴影伴着有意收敛的脚步声靠近,景五血色双眸直直看向来人。
军帐矮小,来人将疏朗的月色遮住大半,夜色中景五的奇异双目并未恫吓住对方,只见此人一言不发矮身迈入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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