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勒博铮地一声拔出腰间的环首短刀,刀背直,刀身微曲,是鞑靼人用于近战的军刀,马战则擅使长柄直刀。
他双手握紧短刀,挡在回离保身前,神色略显慌乱。
帐内境况瞬息万变,蔺如风情急之下竟攀着柱子勉强站了起来,他屏息看向景五,黄金面具上的半阖慈目依旧低垂,泰然自若。
“快杀了他!快!”回离保整个人都被和勒博遮住了,但急迫的命令却从四面八方袭来。
和勒博始终笃信萨曼图是天神的使者,一直存着敬畏之心,可东鞑可汗的命令却又不能违抗。他双手高举短刀,咬紧牙关,胸腔鼓胀,除了刀刃一同砸下来的还有一声怒喝。
电光火石之间,景五身形不移,直挺挺地迎着刀锋,蔺如风下意识扑过去挡刀,却被对方单臂环住,另一只手臂在空中怪异地划动。
蔺如风震惊地看见,帐内凭空多出一个直立的黑色人影,影子彷佛由丝丝密密的蛛网缠绕在一处,看似柔软漂浮,但动作迅捷,挺身冲向和勒博。
蔺如风扑在景五的怀里,扭过头紧紧盯着那黑色怪物,只见此物犹如黑烟般快速穿透和勒博的身体,继续冲向回离保。
和勒博震惊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咚地一声软倒,不省人事了。
回离保却没有弟弟幸运,黑影纠缠在他身上,全身奇痒难耐,偏偏他手脚无力口不能言,瞪大眼睛僵直地躺在地上受罪。
从蔺如风被送入帐内,到回离保兄弟俩遇害,天翻地覆的变化太快太急,蔺如风此刻彻底发懵,傻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时机瞬息万变,景五稍一用力便将蔺如风双手托起,快步走出寝帐,帐外几步远就有守卫,但看见来人是萨曼图,并不敢出声阻拦。
蔺如风就这么被托抱着,穿梭于大大小小的营帐之间,夜间昏暗又没有参照标识,他不辨行走的方向,也不清楚景五下一步作何打算。不知是陡然离开温暖环境,还是经过剧变反应迟滞,蔺如风浑身抖得异常厉害,心中彷徨不安。
幸好,景五抱得稳当,蔺如风略感安慰的同时,又暗自唾骂自己的心性不坚。
行了大约一刻钟,景五牵出一匹军马,马背的褡子鼓鼓囊囊,是他这些日子备好的物件。景五骑上战马,将蔺如风绑缚在自己身后,一同被宽大的黑色锦袍笼住,二人一骑向营寨大门行进。
途中数次经过巡夜的小队士兵,蔺如风竖着耳朵倾听周围的声响,好在无人敢拦。
可营寨大门就不同了,军法规定门前严禁纵马,以此防范敌人伪装我军快骑突袭,只有斥候在发现敌情急于复命时才允许快马经过大门。
景五身后背着蔺如风,他若步行必然被人察觉姿态怪异。他只好放松缰绳,缓缓行至大门。
即便如此,他的到来也吸引了守门将士的全部注意力,好在他们顾及萨曼图的身份,不敢出声呵斥。三十多位军士分散在大门两侧严阵以待,两个士兵斜过大戟挡住大门,一个队正模样的将士拦在景五马前,恭敬地行礼。
已然亥时,除了当夜轮值的守卫和巡逻虞侯外,营中众人都已入睡,队正疑惑萨曼图出营的时间和缘由,却又不敢直接问,巡逻的虞侯刚刚经过,未曾提起发生任何异常情况。
队正边行礼边思索,但他守门的职责所在,即使面对萨曼图也必须遵守军法。
“卑职斗胆请幻顿对应今夜口令,黄鹰。”
每天戊时,虞侯到中军主帐领取巡夜应答的口令,每日一换,绝不重复。口令分为前令和后令,固定位置的守将报出前令,巡逻经过的虞侯报出后令。
虞侯从中军领取到的口令初始都是放置于火漆封好的信封内,待大军睡下后才由轮值的将官亲自打开,由此口令才能保证时效性和可靠性。
毕竟敌人的军装、铠甲易得,可每日一变且相对来说十分保密的口令,绝不易获取。最起码,不是萨曼图应该知道的。
蔺如风在袍子里听得明白,顿时紧张起来,前面的景五却默了片刻,并不立即回话。他正暗自着急,不知道对方正是因为要当着自己的面开口说话才有所犹疑。
“黄鹰。”队正又重复了一遍,说得很快,字也咬得很重,此人明显起了疑心。
“......架鹅。”
景五无奈只得开口,接着向队正抛出一个小物件,队正接过细看,是一个银质符节。知道当夜口令,又有了兵符,即使明日长官问起,他也好交差。队正松了一口气,随即挥手放行。
营寨大门缓缓打开,蔺如风也放下心来,奔出片刻后,他扯开袍子,回头望向军营。
月色阴晦,黑暗压覆着周遭的一切,但大片雪地泛着荧荧的微亮,蔺如风隐约见到营中高高竖起的旗杆,大纛随寒冷夜风悠悠荡荡,一如这年景间无数人的命数。
那黑影缠住了回离保,不知能持续多久,而和勒博约是暂时晕厥,恐怕仅能迁延数个时辰。
等天光大亮,军营周围的雪地上会留下一串崭新的马蹄印,因二人共骑此马蹄印也格外不同些。这一连串的马蹄印就像是风筝的丝线,一头栓在军营,另一头是自己与景五在随风飘荡。
营寨不远处筑有烽燧堡,因此周围必然坚壁清野,十里内看不到树木,也没有人家,只有皑皑雪原。
蔺如风轻轻靠上景五的后背,心中哀叹。
无论是否情愿,如今的境况是自己负了大齐,景五弃了鞑靼。蔺如风此时完全迷失方向,任由景五带着自己驰骋在昏沉的天地间。
万幸的是,很明显景五是计划好的,起码在极易失去方向的雪白大地上,他坚定地前进着,寒风呼啸,刮得人面皮生疼。
他骑着的军马并非是大齐常用的高头大马,鞑靼人更钟情于矮小些的蒙古马,耐力极强,擅于长途奔袭。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传来撞钟的声音,蔺如风探头望去,黑压压一片,待行得更近些,蔺如风才看出前方是一座城池,此时他俩停在城外的村子旁。
说是村子,其实就是零散的几户人家,景五解开绳索下马,再将蔺如风抱下来。蔺如风本就虚弱至极,又经今晚的变故,此时脱离困境,心中绷着的弦一断,人也愈发昏沉。
夜色正浓,村庄里十分安静,景五将马栓在村口,抱着蔺如风躲进不远处的一个小柴房里,小心地点燃一小簇篝火取暖,将柴草堆叠起挡住窗子,勉强遮挡一些光亮。好在这寒冬腊月里,即使有人起夜也不会出屋,就在角落用虎子暂缓三急。
景五将马褡子里的物件打好包袱,从中拿出干粮和水囊递给蔺如风,蔺如风稍稍暖和了一些,忍着饥渴,先慢慢含一口水润喉。从军营行至此地大约用了一个时辰,蒙古马每日能跑三、四百里路,如此算来此地距离军营估计有三十里远。
这城是大兴城。
蔺如风心中失望,但也知道若从军营直接跑到扶云城也不现实。先不说距离太远,自己过于虚弱未必能熬到,再者长城横亘其中,居庸关驻守在南行的隘口,守关的大齐将士绝不会放他二人入关。
若他俩刚刚直奔扶云城,最大可能就是滞留在关外,然后被鞑靼追兵抓捕。而且,以景五的身份,他又怎么会去扶云城呢?
“摘了吧。”蔺如风声音艰涩。
自蔺如风在鞑靼醒来,景五一直以萨曼图装扮出现在对方面前,甚至不敢发声以免他察觉自己的身份。可出营回令时无奈开口,蔺如风必然听出来了。
再次将温好的水囊递过去,看着蔺如风用掌心艰难地夹着水囊仰面喝水。半晌后,景五卸下黄金面具,脱去黑袍一并收好。
景五接着翻找包袱,拿出治外伤的药物,走到蔺如风身前仔细端详起对方的十指。万幸的是,伤处没有溃烂,血也止住了,而军中伤药是最常备的,也是最有效的。
他垂着头包扎伤口,蔺如风的十根手指本就肿胀,如今再包上布僵直无比,彻底动不了了。接着他将蔺如风身上的被撕破的衣裳扔进火堆,从包袱里拿出一套干净衣裳替对方换上,窄袖短袄、束脚裤、高筒皮靴,外加一顶暖帽,典型的鞑靼人装扮。
讽刺的是,脱去黑袍的景五此时仍穿着那件绣有松涛纹样的夹棉长袍。
蔺如风被如此怪诞景象气笑了。
“睡一会吧,路还很长。”景五轻声对蔺如风说到,他终于卸去萨曼图的枷锁,被身边的篝火映衬着,半张脸泛着暖光。
蔺如风疲弱到极点,此时肚里垫了东西,身上也暖融融的。对方的话如同咒言,话音刚落,他便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远处传来微弱的定更鼓声,接着清晰的钟声时紧时慢地响起。蔺如风从窗子缝隙处看了看天色,天边已经隐隐泛白。庄子里的农户起得早,他们该赶路了。
景五说路还很长,蔺如风心想,他们还是有路可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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