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五将柴房里的火扑灭,转身出去偷来一件羊皮袄,给蔺如风穿上,留下几吊钱补偿损失。袄的主人估计十分高大,穿在蔺如风身上不大合适,不过正好能将双手遮掩起来,免得惹人侧目。
景五牵着军马走回村口,此时东方微亮,蔺如风才看清,他们此时就在城郭不远处。这雪是前几日刚下的,村子农户太少,只有村口附近的小路上才有些往来的车辙、脚印。而不远处的田埂上,一串马蹄印突兀地指向西方,那是他们来的方向。
蔺如风跟着景五又走了几步,到一处拐角停下,四下无人,只听得见军马打着响鼻。他心里估量,此时大约是卯时,此处距离扶云城七百里,若顺利的话,后日一早便可到达城门,正赶上卯时开门入城。
骑马出行虽然快捷,但马蹄印是无法抹去的线索,他俩已在村子盘桓了三个时辰,只怕追兵将至。
大兴城本就是鞑靼人的地盘,蔺如风心中只觉得速回扶云城才是唯一出路,哪怕回去要面对万千指责。
他心中正思索该如何劝解景五听从自己的想法,不料对方毫无预兆地掏出一把匕首,猛地划向其左掌心。
他忙扑过去阻拦,却被眼前所见吓得失神。伤口不大,却很深,血眨眼间就涌了出来。
不过,那是血吗?
确实是红色的鲜血,但在这熹微的晨光下,碎碎点点的金色光亮密布其中,好似西域葡萄美酒混入了大量碎如齑粉的金箔。
更让蔺如风头皮发麻的是,这些血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减少。伤口在慢慢愈合,出血越来越少合乎情理,可流出来的血却凭空消失,这究竟为何?
蔺如风眼看着手掌上的血呼吸间就消失不见,不禁瞪大双眼看向景五,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可景五却不作声,利落地收起匕首,将右手食指用力戳进伤口深处,收回来时指尖已满是鲜血。
在蔺如风呆愣愣地注视下,蔺如风屏气凝神开始在空中舞动沾了血的手指。
那分明是空悬的,却好似挂着透明的绢布,金红色的血就留在其上,血不够用时景五就继续戳进伤口取血。不多时,一副悬在空中、以指作笔、用血代墨的图纹,出现在蔺如风的眼前。
只不过,这不是字画,而是符箓。
就如同在将军府那日,景五又是轻轻挥动手掌,一个黑色人影骤然闪现,等景五再次挥手,如同冲向和勒博那般,黑影猛地冲向了符箓。
两者相触的瞬间,符箓霎时间金光大爆随即消散,而黑影好似比之前更加幽深了,矫健地跳上马背,纵马向南而去。
蔺如风看着黑影离去,一路留下深深的马蹄印,无论宽度还是深度,同他们来时的蹄印相同。
那是扶云城的方向,他想。景五如此安排,那里必然不是他们要去的地方。
沈放书房、敌帅寝帐、大兴城外,二十天内,蔺如风三次见到景五驱动异能,再如何不信鬼神之说,此时也彻底折服了。
他侧头注视着景五,对方长身而立,仰着头眺望东方,远方旭日暂未升起,但光芒万丈的朝霞已经穿破天际。与景五一同眺望的,是大地覆着的冰雪,它们因朝霞而熠熠生辉,彷佛激动地等待着日出。
这究竟是巫鬼技法?抑或是茅山道术?
对方仍穿着自己最熟悉的夹棉袍,但在蔺如风的心目中,景五已然面目全非。夏日相识、秋日相伴的景五、戴着黄金面具受人跪拜的萨曼图,哪一个才是真的他?
蔺如风心中无法平静,却意外发现景五神情中居然蕴含几分悲伤,心中不免惊讶。不远处的枯枝间停着几只老鸹,呱呱地叫声打破了寂静的周遭,唤回了蔺如风的游思。
他二人沿着村口小路走到大兴城的西城门时,景五竟然拿出两份毫无破绽的公验,守城将士检阅、记录后痛快地放行。
水囊、饭食、口令,这些还可以勉强当作景五因回离保突发兽行而临时搜罗来的,可由官府发放的公验文书绝不是一朝一夕可得。
禹平水土,定九州,计民数。
从大禹开始,计民数就是历朝历代最重要的事,其为土地分配、征收赋税、兴办劳役的依据,每户文书一出三本,县、州、户部各存一本,力求做到有据可查、防止作伪。
为避免土地闲置和流民暴动,朝廷严格限制百姓跨县、跨州行动,离开故乡必须持有官府发放的身份公验,其中注明时间、事由、目的地等详实。
蔺如风清楚瞥见景五拿出的公验上写着冬月初三,即便鞑靼没有大齐监管严苛,这份公验也表明对方早就精心策划了一切。
蔺如风顿觉头皮发麻,他不知景五究竟从何时开始谋划,又到底谋划了些什么。
沈放、回离保,二人被害皆出自景五之手,自己也都亲眼所见。难道,昨晚之事并非意外,而是回离保和景五一起设局?自己一介布衣难不成还有其他可利用之处?
这城门不大,宽二丈有余,景五先走出城门洞口,从蔺如风这厢看去,半拱的城门正好笼住景五,好似他整个人被困在了鸟笼里。
老鸹,景五曾经这样比喻作为萨曼图的自己。
蔺如风又想起昨晚的口令,他俩真能如黄鹰和架鹅一样飞出笼子吗?甚或,又飞入了另一个笼子?万千思绪迫得蔺如风一时停住了脚步。
景五已经走出城门,虽然时辰尚早,但街道两旁的商户已经开门,几个小厮、跑堂正在打扫自家门面。对方就站在这忙忙碌碌中,回头等着自己。
这街景同扶云城的胡同如此相似,对方好像又变回了住在小院里的景五,那个自己最熟悉的清微淡远的景五,而不是残害沈将军的萨曼图。
爱与恨如同盛夏时节最强有力的藤曼,扭结着蔺如风的心,他想跟景五问个明白,可一个曾经利用、瞒骗自己的人,能问出实话吗?
一旦问出实话,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景五看出蔺如风神色有异,对方站在城墙的阴影里,盯着自己发怔。
可是此时和勒博估计已经醒了,很快追兵就要顺着马蹄印追来,万一有人知道他手中的公验详情,去城门口查看名录就能发现他们已经进了大兴城。
“快些来!”难得地,景五一脸焦急。
蔺如风蓦地心软,又想起第一次见景五时,对方捧着包子满脸欢喜的样子。
此刻,爱意稍稍占了上风。
他被关在囚笼时,回想过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意图找出景五欺瞒自己的证据,却对那晚月下的亲吻,念念不忘。
蔺如风神色一凛,快步向景五走去,拉起对方的手跑出城墙圈出的笼子,跑进熙熙攘攘的人世间。
两人寻了最近的一间客栈,先让蔺如风补眠,景五怕小厮耽搁,自己去烧了几桶热水,把蔺如风唤醒沐浴,再换上干净里衣。
水烧了很多,蔺如风让景五也脱了一起洗,他本没有旖旎的心思,只想着还要赶路,下次沐浴也不知是何时,但景五断然拒绝,让蔺如风很是纳闷。
景五心中焦急万分,他不清楚和勒博会如何部署追捕,毕竟他的身份是萨曼图,是要求手下“请”他回去,还是死活不计,景五完全没有把握。但他十分清楚,蔺如风如果被捉住只有死路一条。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务必确保蔺如风能活着离开。
害了沈放便是陷蔺如风于不忠不义之地,他自惭没有资格再与对方相伴,只是目前情势所迫,二人才得以同行。
连坐下来饱腹的时间都没有,洗完便退了房,找客栈里撩高儿的伙计打听清楚,两个人一路来到大兴城的车马行。
鞑靼人自小在马背上长大,大兴城又是东鞑行商作贩聚集之处,这里的车马行最是红火。
拉车的挽马、供人骑乘的骑乘马、运物的驮马应有尽有,除此之外,还有牛、骡、骆驼等牲畜,皆在此买卖。
因鞑靼的男女老少都骑马出行,所以大齐人最常乘坐的两轮或四轮马车在此处不太常见,景五转了好久才找见一辆油?车架闲置在角落,蔺如风一眼看出此车架乃大齐之物,料想是被鞑靼人劫掠而来的。
景五会骑马但不会相马,蔺如风不会骑马但马车可坐得多了。付过车架的定金,让店家帮忙拾掇干净,他俩抓紧去挑两匹挽马。少顷,蔺如风便相中两匹顿河马,头直颈斜、胸宽肋张,再按上车架,一辆油幢马车就算齐整了。
两匹骝色挽马温驯且富寒威,抗寒持久,车厢用油布帷幕密封,两个人马不停蹄采买好各色物品后直接上路。
蔺如风坐在车厢里守着碳盆吃饼,景五在车厢外驾车,正在大兴城东门外排队过验。
出入城门时,行人易过,但驾着车就不同了。年底返乡赶路的人多,但是趁着置办年货打算赚一笔的商户更多,载货的大车车队排得老长,不仅查人还要查物,登记造册、签字画押,手续也更加繁杂。
景五就被夹在车队中间,看这架势想过城门至少还需要半个时辰。此时正值晌午,寒风凛冽之中,景五的心神都在前方查验的队伍上,没注意到有人偷偷摸到了车厢旁。
车窗的帷幔被人缓缓挑起细缝,一个小玩意儿被轻轻抛入车厢,蔺如风费劲地用掌根去夹,等看清躺在手心的物件时,心中不禁惊喜交加。
这是一个鎏金的小铃铛,杏核般大小,工艺精巧,本应放置铁丸或石子的裂口里只有一张纸条,所以不曾发出声响。蔺如风费力用嘴衔出纸条,其上只有八个小字:珍之客栈,旧友重逢。
看完金灵传来的消息,蔺如风便将纸条放进碳炉里烧了。
清早进城之后,客栈、车马行、各种铺子,蔺如风在大兴城整整逛了半日,不知金灵是何时看到自己的,她没见过景五,不敢贸然相认,现在才寻到机会给自己传信。
也许此刻金灵就等在不远处,自己应该去找她吗?
两支藤曼再次揪紧蔺如风的心,不知这次是何方胜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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