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里,宫羽额头竟然泛着汗珠,他翻来覆去看了多遍,意思都是一样。
冬月初三,大兴城东门内,金灵遇到了要出城的蔺如风。
“这些呢,也瞧过了吗?”张业看不懂短笺上的暗语,只能连声催问宫羽。
“都已阅过,信中说蔺如风看似无恙,与一瘦高男子乘车同行,我估计此人即是景五。”
信鸽带回来的短笺数量众多,其上消息有实有虚,只有宫羽能准确分辨,因此张业等人收到短笺便将他找来翻译暗语,只是没有人想到金灵传回来的居然是蔺如风的消息。
蔺如风能与他人传递消息,说明他并未受制于景五,而是甘愿同行。虽无人点破,但宫羽知道其他人早已认定蔺如风必是景五同谋。
“东门......他们出了大兴城能去哪里?”杨吉安问道,他与张业一同赶来审阅短笺,还是他先想起来这些信鸽是由宫羽豢养的。
宫羽舔了舔嘴唇有些犹豫,他一时无法分清自己的心意,究竟是希望蔺如风被抓回来,还是盼着对方走得越远越好。
就在这时有将士传来刚刚收到回信,张业迫不及待地打开信笺,还一边吩咐着宫羽,“你速速回信,让对方想方设法弄到此二人出城时登记的名册,看他们要去往何地。”
宫羽领命离开了议事厅,他心里盘算蔺如风和景五不至于傻笨到要用真名出城,即不知真名自然无法查出去向。他哪里晓得,蔺如风和景五是夹在一个少有的大型车队中出的城,在城门吏的名册上十分容易便能找到。
因此几日后,完全出乎宫羽的预料,金灵真的传回两个陌生的名字和一个陌生的地方。
迤都。
此地又名察罕七老图,居大漠之北,与大兴城有千里之遥,蔺如风和景五为何要去此地?
迤都深处大漠腹地,大齐的斥候和暗探尚未有人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众人皆不得要领,宫羽却不太相信:“这名字是假的,那目的地极有可能也是假。”
杨吉安点头附和,看向宫羽问道:“你觉得景五会去往何处?”
对方只提景五,不提蔺如风,宫羽犹豫片刻后,沉声说:“诸位将军是否已派人去盖州卫寻找,景五说他曾昏沉数年,病愈不过一载,我认为这世间并无更多可去之处。”
宫羽说完便有些气馁,他不知自己此举算不算背叛了蔺如风。
杨吉安暗自与张业示意,看张业很轻微地点了点头,便走到宫羽身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前几日便收到了盖州卫的回信,并无景五返回的消息,不过我们并未想到景五会在事发半月后出现在大兴城,所以按日子算来,回信作不得数。”
一卫之人数相当于一县,下辖数个千户,即便卫所全力配合,查找起来仍需好些时日。即便此时杨吉安算是完全信任宫羽,也不会将详情全盘告知,他心中总觉得宫羽不会常留此地,待蔺如风归案后还是将之送回原籍为好。
蔺如风和景五不曾知晓,二人命运一度危在旦夕,阴差阳错之下他们与去盖州卫寻人的将士只差了四、五日的脚程。
蔺如风住的客栈在广宁府的东南方,他从丝绸坊拐到正中央的南北大道上,一座高大石牌坊就树立在道中央。
他行到跟前才知道此石牌坊为表彰本朝已逝辽东大将军李成梁所建。高约三丈、宽四丈,四柱五楼,横刻“天朝诰券”及“镇守辽东总兵官太保兼太子太保宁远伯李成梁”,前后两对夹柱石狮威风凛凛。
李将军驻守辽东几十年,多次击败东鞑侵扰,七十六岁高龄时仍被再次启用。这说明其人军功彪炳日月,即使在他百年后,回离保也不敢染指余威犹在的广宁府。但同样也佐证朝中将星稀薄,需要沈放从西鞑千里奔袭相援扶云城。
蔺如风继续前行,不远处赫然立着一座鼓楼。此鼓楼曾作为旗纛庙,悬挂军帅大旗,亦是李成梁将军的点将台。鼓楼高大雄浑,威武壮观,不知何时能再次迎来威震八方的名将。
蔺如风自然想起沈将军,愧疚难当,脚下行得愈发急切,过了鼓楼便看见前方人烟阜盛,心想大约离脚铺不远了。
采买年货的百姓摩肩接踵,几辆驼物的骡车堵在路中央,蔺如风一时被拥塞住了。他眼瞅着不远处就有一家脚铺,却挤不过去。
他顿时心中生出一丝不安,茫然四顾想寻个缝隙抢行。殊不知他昨晚到今晨食不果腹,疾步奔走了半晌,又加之急火攻心,不仅似昨日头晕眼花,此时更是眼前一黑,彻底软倒在地。
刚倒地时,蔺如风虽无法言语却尚存些微意识,他听到周遭有路人围了过来,浮浮沉沉之中,有人竟喊出自己的名字。
如风,如风。
熟悉的字眼,熟悉的声音。晕过去之前,蔺如风想,这是对方第一次唤出自己的名字,随后他的思绪便如风般飘散了。
景五一早起来赶着油幢马车采买了好些过年用的香烛、茶果,此刻又腾出一大块地方安置蔺如风。景五坐在前面赶车,他无论如何也没想过会在大街上遇到对方,但在半路上发觉当初留在蔺如风身上的踪迹符箓,便一路寻了过来。
昔日里事事需要自己照料、连衣裳都穿不好的蔺如风,是如何变成今日这般双手已废仍挣扎离去的、倔强执拗的蔺如风?
景五不禁讥笑,心知一切因果皆源自于自己,仿若一盆冷水兜头倾覆,手脚都被冰得打颤,喉间再次翻涌出血腥味,又强忍着咽了回去,恰是自食苦果。
马车直接去了医馆,大夫说蔺如风此症结为寒邪入侵、肝气凝滞,重新开了方子,待蔺如风转醒喝了药,二人才赶回客栈。
蔺如风错失去路,心中微弱的火苗已灭,病邪瞬间便将他吞没,昨天还能奔走的人,再次醒来却一病不起,此乃积郁成疾。
到达广宁府的第四日清晨,景五把蔺如风抱到车厢里,将人捂得只露出一双眼睛,随即踏上出城的路。他知道蔺如风如今万念俱灰,他要抓紧回去。
出乎景五意料,出城的百姓众多,原来今日为冬月十五,是当地人祭拜山神的重要节日。
五岳五镇,四海四渎,由《周礼》最早记录在案,祭祀岳镇海渎的传统沿袭至今。其中五镇为中镇霍山、东镇沂山、西镇吴山、南镇会稽山、北镇医巫闾山。
医巫闾山纵横南北,山名源自东夷语,前朝皇帝远征高句丽时,下诏书修建医巫闾山神祠,即为北镇庙,此庙位于医巫闾山东麓、广宁府西侧。
景五自然没有心思去拜山神,人潮交织中,他的马车宛如唯一的逆旅,缓慢而坚定地逆流向上。
幸好客栈离城门不远,并未耽搁太多时辰,第二日晌午时,他们就到了鹤亭村的村口。
景五刚到广宁府时给家里传了信,此时在这里等着他们的是十多个村里的孩童。年前返乡的人多,孩子们常常等在村口迎人,偶尔能分得一些镇子上才有的稀罕吃食。
此时也是如此,只是孩子们对于景五有些陌生,看到马车驶来也不敢出声招呼,只有一个小丫头嘣地跳出来,竟然张开手臂拦停了马车。
景五知道习俗也备好了糕点,但孩子们一般都是遇到相熟的人才敢出声,没想到这个小丫头如此胆大。
孩子们有些怯,其中一个小孩拿着糕点问拦车的小丫头:“燕子,你认识这位哥哥?”
“那当然,是我家的哥哥呢!”小丫头声音洪亮,十分骄傲,没注意到景五一脸疑惑。
蔺如风本在车厢中晕晕沉沉,听到车外的说话声,略清醒了一些,知道此时进了村子,便挑起车窗的帷帘打量起来。
广宁府到盖州卫所还有官道,进到村子后他们便沿着东西向的一条河流西行。河道很宽,此时水量骤减,仅余河中心的水流。冬日寒冷,两侧裸露的河床上结满坚硬的冰层,岸边枯黄的芦苇随风回荡。
这水估计汇入北海,因此冬日里仍川流不息。此时日头很足却没有暖意,海风愈发凛冽,耳中是嘈杂的流水声,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田埂。田埂修得很高,约是夏日水位上涨,极易淹没庄稼。
进了村子蔺如风就察觉不对,他虽不曾在村中长大,亦知道农户常常聚居一处,但这鹤亭乡不同,他们沿河西行,每隔一段才遇见两三户民房,这村子里的人家竟然是沿着河流东西横向排列。
不多时,前方有十多个人一同站在路旁,景五将车停稳后,向其中一位老者长揖到底,老者满脸欣喜将景五扶起。
这人大约就是景五的家人了,围着的怕是相熟的邻居,看衣着举止与关内无异。蔺如风觉得自己再坐在车上未免过于没有礼数,借助景五的搀扶勉强向老者行礼。
老者姓李,看起来年过半百,胡须花白,穿着厚实的织锦袍子,看起来比同乡要富贵不少。估计此人在村子里德高望重,邻居不仅来迎接他们二人,还热心地帮忙搬拿行李物品。景五向众人介绍蔺如风,只说是来养伤的,过了年再走,老者笑着点点头并未深究。
蔺如风还是第一次住进村子里,他从进了院子便忍不住打量。院子很大,院门开在南面,四周被篱笆围住,一条小路通向正中的房子。这房子是典型的灰背顶,此地常见的民居,房顶多是拱形,前后稍低、中央鼓起,顶上不置瓦片而是平实面层,避免大雪在屋顶堆积。
东西两侧的仓房分别装着畜牲和农具,进了正屋大门,便是略显局促过道,此过道不仅南北分开两门,通向前后两个院子,东西还有两门,通向东西正房。
蔺如风跟着进了西屋,整个南墙上面是窗户下面是火炕,北面放着家具、香案,屋中央放着几把椅子,老者端坐在上首,景五扶着蔺如风坐在对面。
邻居们热闹了一阵便散了,只剩下一位婶子。蔺如风刚刚就看着这婶子好似主人招待客人,却不见景五给她行礼。
“你先回去,我晚些再过去。”老者冲这婶子正色道。婶子明显一愣,看了看景五和蔺如风,面色不虞地走了。
至此屋内无人出声,直待婶子出了院门向东而去,那老者倏地站起来,噗通跪倒,膝行至景五面前。
蔺如风顿时瞠目结舌,只见老者纳头便拜,口中疾呼:“老仆有罪,请幻顿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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