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实行省、州、县三级地方建置,而都司全称为都指挥使司,长官为都指挥使,正二品,以卫、千户、百户、总旗、小旗依次下辖。
从西北的乌思藏都司、朵甘都司,再到东北的辽东都司、奴儿干都司,本朝都司均设立在边境上,此种特殊的署衙为军政一体,都指挥使不仅管理军队,还要负责民政、治安。卫指挥使以下的军官实行世袭制度,家属同守、寓兵于农。
盖州亦称为盖州卫,位于辽东湾,是辽水入海之口,下辖五个千所,鹤亭村位于盖州卫右千户所,在全卫最西侧的滨海之地。
火炕烧着,屋中还点着碳笼,蔺如风穿得多已经有些发汗,那李姓老者跪了一刻钟,景五阖着双眼,脸上阴晴不定。
蔺如风陡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未着面具的萨曼图,自己都快忘了,对方本是鞑靼大祭师。
景五此时半个身子沐浴在日光中,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微微仰着头,神态倨傲,黄金面具、宽大黑袍好似仍然穿在他身上。
又过了一会,蔺如风清楚看到老者额上满是汗珠,景五终于开口:“始于何时?”
“七月伊始。”
亦是他与蔺如风初识的时候,景五脸色缓和许多,抬手示意李叔起身:“既如此便罢了,你今后好生善待她们母女,无需再担任栽立一职。”
大漠将男萨满称为“博”,女萨满称为“渥都干”,行博方式的不同又细分出诸多类型的“博”,其中世袭的、师传的、专门从事祭祀的博被称为幻顿。
萨满巫师作法时,总有一人执鼓在前引路,即为栽立。因萨曼图每次初醒时蒙顿无知,李叔与其说是栽立,倒更像是忠仆一般照顾起居。此时李叔猛然听闻自己不再担任栽立,近来萦绕在心间的不安霎时加剧。
从两日前收到信开始,李叔便预感到这个年怕是过不好了。
“幻顿可是任命他人来做栽立?”李叔边说边撇了一眼蔺如风,背着萨曼图私自娶妻自然不对,但两日来最让他害怕的并非是此事。
而是景五,他回来的太早了。
去年冬月初一祭天仪式后,担任十二载萨曼图的杜四回到鹤亭乡,此时他已有三十五岁的年纪,在李叔的协助下进行更迭。可景五,才醒来不过一年,难道就不想活了?
烁金血固然威力无穷,却也寒冽伤人,凡胎俗骨承受不了烁金血的摧折,十几年过去,杜四回来的时候彷佛年过半百,五脏六腑日夜疼痛不已。此事李叔也曾讲与景五,嘱咐他顾惜身体,难不成景五顾惜身体的结果就是避免日后痛楚、提前了结余生?
“日后不再有萨曼图,自然不需要栽立。”
“什么?!”
“什么?!”
蔺如风和李叔异口同声,李叔全不知情一时惊讶实属正常,蔺如风几日前刚刚听闻景五亲口说出誓死守护乌槐部之语,不免愣住了。
对李叔,景五只说与回离保起了纷争,日后在回离保掌权时他便不再以萨曼图的面目示人,此后又提起折损两只影灵,让对方忍不住跳脚。
竟然连影灵都已折损,想来与回离保的冲突十分激烈,李叔心有戚戚然。景五概述简要,李叔便察觉其中含糊不明之处颇多,当着外人他不好细细追问便先行离开。
屋内只剩他二人,景五将床褥铺展开,轻缓地将蔺如风抱上去安顿妥当,搬来炕几放置些茶点,一声不吭地出去了。
蔺如风暗自气恼,看景五的意思,约是想卸任萨曼图以此赎罪,可这到底只是自己的猜想,景五却从来不愿袒露心迹。
屋里很暖和,棉被沉甸甸地裹覆着自己,历经月余,蔺如风终于感受到了难得的安心。他心中气景五的故意冷落,又悔恨自己曾经冲口而出的“情断义绝”,胡思乱想地睡熟了。
夜间他被人唤醒,黑暗中他以为是景五,急着抓住对方的手,却惊觉身边的人竟是村口遇到的小丫头。小丫头自称乳名燕子,是王婶子的女儿,说蔺如风自天黑前就发起高热,自己守在旁边照顾他。
燕子看着不过八、九岁的样子,伶俐地先递来热茶,又去取来炉上温着的肉粥,看着蔺如风托着瓷碗小口地慢慢喝。
“先生的样子如此斯文,必定识文断字,先生病好了教我写字可好?”燕子捧着脸趴在炕沿,眼巴巴地看着蔺如风。
“当然可以。”小丫头乖巧又懂事,蔺如风痛快答应完才想起来自己的手伤,不知能否再次执笔。他放下瓷碗,四下打量,屋中点着煤油灯,不见其他人,只能问燕子:“呃,那位......人呢?”
“先生问的是我家哥哥吧,先生高热一直不退,哥哥驾车去县城请大夫拿药了,李伯伯也跟着同去,他认识卫所将士,城门关了也不打紧。估计快回来了,先生再多用些肉粥,我娘刚杀的山鸡,鲜得很呢。”
燕子一番话又密又快,蔺如风喜欢她的机灵,说道:“燕子不必唤我先生,同样叫我哥哥就好。”
“我先前想过的,但这样不好。我娘嫁给李伯伯,我和哥哥是一家人,但我不能管先生叫哥哥,我不能和先生是一家人。”
“这是为何?”
“因为先生和哥哥才是一家人,我是哥哥娘家人。”燕子一脸骄傲地说完,觉得自己的思路十分清晰。
蔺如风忍俊不禁,他正猜想燕子是否明白她自己所谓的一家人的意思,此时屋外传来马蹄声,车上挂着的厚皮灯笼也越来越近,蔺如风和燕子趴到窗边,看着景五和李叔从马车上下来。
景五将装着汤药的罐子递给李叔便去拆卸车套,蔺如风打量着对方消瘦的模样竟有几分陌生。不多时李叔走进西屋,先将药重新加热后催促蔺如风尽快喝,村子偏远大夫若来此诊脉再开方子熬药耽搁太多时间,只好先依据病症拿药,若不见好转再将病人直接拉去医馆。
蔺如风知道自己没什么太大的毛病,只是舟车劳顿导致的风寒,一边喝药一边侧耳听着景五的动作,对方安置好马车径直去了东屋,房门轻响后再无动静。
关外寒冷,加之此地靠海,海风肆虐,景五穿着的夹棉袍子那样薄,该有多冷啊。蔺如风喝完药,身上暖融融的,便又开始心软了。
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奔波逃亡累积的病症一齐发作,蔺如风的高热迟迟不退,一连数日总是昏昏沉沉。一开始他还晓得自己被人挪动,马车熟悉的颠簸自身下传来,医馆浓重的汤药苦味熏人,后来每日里迷糊的时候越来越多,清醒的时候渐少。
醒来时燕子总陪在自己身边,后来偶尔是李叔或王婶,却总也见不到景五。蔺如风心说你好狠的心,我都快病死了,你怎么也不来陪陪我。
如此昏沉多日后,蔺如风半夜偶然稍微清醒些,发觉有人挤在被窝里,微凉的身子紧贴着自己,他觉得十分舒坦又往对方怀里靠了过去。景五看着蔺如风凹陷的脸颊,忍不住轻声说:“你快些好起来,我愿用我的命赔给阎王。”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息,蔺如风顿觉心安,他没听清景五的话,只模糊晓得对方陪在身边,片刻后又睡熟了。
说来也巧,这晚过后他的病真的渐渐好转了。高热褪去,病后的虚症经过几日调理,蔺如风慢慢可以下地,到了腊月甚至有精神握着柳枝在地上教燕子写字。
村子里识字的人少之又少,蔺如风住了半个月了也是近些日子才知晓很多乡俗。辽东不似奴儿干,本地汉人居多,但也有南下的赫真人、女真人和高丽人等等,地势平坦、河川密布,百姓以农耕、渔猎为生。
听燕子说,那些河边的田埂并非种着庄稼,而是挖成池塘饲养鱼虾,开春解冻后灌入河水,秋后上冻前清空水池洒药去瘟。本村近海土地盐渍,靠粪肥施用改良土壤成本过高,除了留下口粮地外,全部修成池塘,因此村里人均沿河居住方便劳作。
“先生快些养病,野鸭最早产蛋,再过半月等幼鸟孵化后,我们就去河边数数今年新出生多少小鸭子。”燕子抱来一捆片好的芦苇条,一边说话一边在西屋地上编制苇席。
苇杆是中空的,编织之前需要将苇子从中一分为二,镩、压后的苇子约一指宽、一人多长,可制成席片、苇屏等用品。本地家家户户织席,有席商来此地收购再销往外省,因芦苇结实耐用,在关内也颇为畅销,席税亦是不菲。
冬日农闲正是织席的好时候,燕子人小但手指灵活织得颇快,蔺如风听着野鸭的趣事,也看得饶有兴味。
“你织得如此熟练,可是织了几年?”蔺如风也走近蹲在燕子的旁边,尝试用手指捋一捋苇子。
“我织了三年,我娘说我身上的衣裳就是用席子换来的,我就织得更起劲了,所以我每年都有新衣裳穿。”燕子笑盈盈地说道,还有几分得意。
“那请你也教教我吧,不过我手指不大得用,不像你学写字那般伶俐。”蔺如风说完,摊开双手,外表血肉已经长好,只是留着数道浅色的疤痕。但内里筋脉皆断,目前仅能轻轻环握,手指无法灵活地弯曲。
“那太好了,我娘还说不让我整日缠着认字,怕先生辛苦。”燕子加快手里的活计,打算从头开始教蔺如风织席。“织席简单得很,先生很快就能学会,还是我认字太慢,先生觉得到立秋时,我能学会多少个字?”
蔺如风一时愣住了,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住这么久。
“立秋时,海鸟、白鹭、白鹤会顺着河道涌入,我们可以去海边观鸟,那时滩涂上长满一大片红褐色的盐蒿,可好看了。”燕子越说越兴奋,“等蟹子也都带肓了,我们就去捉来吃。”
如今刚入腊月,蔺如风听着燕子的描述心生向往,又轻声叮嘱燕子:“你见到哥哥,记得告诉他,我有事找他。”
蔺如风觉得鹤亭乡的秋天妙趣横生,他想问问景五,对方是否还记得曾经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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