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景十二年腊月初五,此乃一年当中最冷的时节,大雪从清晨一直下到夜半二更才停,房门外积雪已经半人高,喧嚣的人世被圆浑地包裹起来,寂静地等待下一个天明。
蔺如风正睡得熟,徒然被开门声惊醒,熟悉的人影掠到近前,站在炕边盯着自己发愣。
“这是怎么了?”蔺如风连忙坐起身,边问边点亮炕几上的蜡烛,端起烛台上下打量景五,只见对方衣裳完整,彷佛未曾就寝。
“......你......是否时刻记恨着我,是否不愿留在我身边?”景五缓缓开口,语气有种反常的轻松。“我谋划与你相识,暗算沈放,拖累你被大齐视为奸细,又被回离保折辱至此。”
蔺如风回过神来,听着对方一一谈及二人的过往,任由对方握住自己双手并将脸埋进掌心。
“你可知我这些日子躲着的,便是这双手,我曾日日悉心呵护,如何面对你竟然无法抚琴的窘境。若换做是我,只怕是想将之活剐了谢罪。”
景五说着说着兀自笑起来,蔺如风心中发寒,觉得对方今晚异乎寻常,必有缘由。
“你究竟有何打算,为何执意让我返回家乡?”蔺如风不想答复景五的疑问,他确实仍记恨着对方,却也无法再次率然地独自离开。
“你恨我吗?”景五根本听不见对方的话,他愈发魔怔了,爬上炕沿,双手死死扳着蔺如风强迫对方面对自己,黑洞洞的双眼直直地抓着蔺如风。
蔺如风也怔怔地凝视对方,昨日里他还有过与景五厮守终生的念头,但在海边吹完风后心绪彻底跌至谷底:“恨,恨你,也恨我自己。”
难得景五愿意将话挑明,自从“情断义绝”之后,两个人都急需吐露心声。
“你害了沈将军,我被迫是同谋,可你欺骗我至此,我亦是同谋。直至昨日,我仍期盼着你往日相伴终生的誓言,没想到你却撵我离去。”蔺如风说完眼底发红,紧紧盯着景五,想讨要一个说法。
景五闻言目光闪躲,微微摇了摇头,沉声说道:“岂会如此简单?昔日艳名便罢了,你心中坦荡自然无需多虑,可这叛国之罪会压负你的一生,一旦心中有了芥蒂,这世间便再无清净之所。”
蔺如风无言以对,他何曾不能想到此处,只是一直在哄骗自己,若非如此又该如何继续与景五相处。他一时讶异,原来已经用情至深到甘愿沉沦。
若前路崎岖难行,二人相伴可互为助力,可此时前方业已无路可走。
蔺如风这才明白景五为何一直催促自己返乡,也许这是对方能想到的唯一出路,可景五不了解世家大族的子孙,若能背靠祖荫,何人甘愿孤身离乡。
“别再想着让我回家,那里没有我久居之地,你便与我回扶云城谢罪,即使立斩也有我陪你一同上路。”蔺如风靠近景五,轻声说:“黄泉路上,你我化作一对鬼鸳鸯,也算相伴了终生。”
景五此刻心中装满了炮仗,而蔺如风的话犹如星火,两厢交汇之下,景五无法再思量下去,恶狠狠地用力吻上对方。他二人犹如明日便要消散的幽魂,在此最后时分纵情狂欢。
情意缠绵之下,不多时景五便觉出自身的异样,血脉喷张通身滚烫,连带着蔺如风也察觉到了。他觉出对方兴致高涨,手下用力过猛,喷洒在耳边的气息十分灼热。
他一开始只当对方情热,可待二人衣衫渐除,即使烛光再暗淡,蔺如风也看见了对方满身的纹样,好似全身雕青一般,只是这诡异纹样竟然隐隐显出金黄色光芒。
雕青,亦称刺青,源自南方百越,从前朝开始流传于行伍军卒、豪侠子弟,多为了给人彪悍难缠的恐怖之态。但因雕青者不能参加科举、入朝为官,因此虽民间流传甚广,也是不入流的泼皮习气。本朝太祖皇帝便不喜此举,下令严加禁止。虽不能绝迹,但至少无人再敢袒胸露背、招摇过市了。
蔺如风一开始便以为景五身上的是雕青,可细看之下,此纹路绝不是雕青。蔺如风没有了亲昵之意,他用火镰点亮煤油灯,屋内亮堂了许多。
“这些......是刀疤?”蔺如风的手沿着纹路缓缓抚过,景五此时同样惊讶,看着纹路褪去了微弱光芒,渐渐恢复成普通疤痕。只是这疤痕约一指宽,足见当初用刀之深,同时疤痕遍布全身,这让蔺如风瞬间明白了。
“你以自身作为符纸,曾有人在你身上永久篆刻了一个符箓。”蔺如风说完心中恐惧万分,这便是成为萨曼图的条件之一吗?难怪景五挥手成符,这不是天神下凡,乃是邪门歪道的术法。
“原来如此,难怪今晚与上次在将军府时一样的情难自抑,皆因激发了烁金血所致。”疤痕并不是血脉,却在心神激荡时显出微弱光芒,只能是烁金血的原因。自身设符的事景五早就知晓,只是这都是他前生之事,那些有如上辈子的种种,他已经忘却了太多。
“那时,疼得厉害吗?”蔺如风仍然在用手指反复描摹这些丑陋粗糙的疤痕,心疼不已。
景五赤着身子,努力回想一番后,无奈说:“几十年前的事,不记得了。”
蔺如风之前听过景五所述萨曼图传承一事,但当时只是简要概述,时隔一个月,两个人总算可以静下来说些贴心话了。
“你还记得你的本名和生辰吗?”蔺如风对景五以前的事自然十分好奇。
景五按灭油灯,挤进蔺如风的被窝里,将对方揽进怀里后才慢慢说道:“名字早就忘了,具体生辰虽不知晓,但我们师兄弟八人是在师傅在世时被炼化的影灵,如今师傅过世已三十余年,算来我如今约是五十多岁。”
“那岂不是作爷爷的年岁了?”蔺如风枕着景五的臂弯,两个人贴得极近,又都赤着身子,片刻后他不免情动。景五感觉到了便探手过去,想似以前那般替对方纾解,另一只手却轻柔地握住了蔺如风同样伸来的手。
“不可,烁金血激发,我心魂摇荡,浅尝便如此失神,若是......必害你受伤。”
蔺如风两次亲身感受,看得出景五当时已然忘情,也明白了以前亲昵时对方始终躲闪的缘由。当下彻底死心便消停下来,暗道这烁金血害人不浅。
“这烁金血可有何益处?”
“制符,我虽为符身,但若以烁金血为墨,效力惊人。”
“这是害人的把戏,哪算得是益处。你若当真五十余岁,是否因这烁金血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景五听完淡淡笑起来:“恰恰相反,这烁金血简直吃人,历任师兄人均十年,脏腑便无法承受烁金血的侵蚀,即使身体强健也难逃厄运。”
蔺如风第一次听说,不免心弦紧绷,“区区十载,这萨曼图未免也当得太窝囊了。”好好的男儿,先被炼化成影灵,再继承这敲骨吸髓的烁金血,最终因疼痛难当而自戕。
“我便罢了,那两位折损的师弟,最为冤屈。其实......那时我身上带着死符,却不能真的损害乌槐部首领。”
“可回离保几次威逼你,不值得你如此忠心。”东鞑军营中的种种仍历历在目,蔺如风如今想来依然心怀忐忑。
“我的忠心不是为他,而是为我的师傅。”
夜已深,景五的怀抱舒适至极,蔺如风困得睁不开眼睛,嘴里仍在嘀咕:“这劳什子烁金血究竟什么来头......”
不多时他便沉沉睡去,景五便借着月色认真端详对方的睡脸,终于不用再需要借助影灵的视界。几缕发丝落在蔺如风的眼角,景五轻轻抚去,顺势缓缓摩挲着对方的脸颊,在其耳边喃喃细语:
“我知你今晚一直忍住没问出口的是什么,我不后悔设计结识你,也不后悔害了沈放,只后悔成为困住你的枷锁。我活着,你便没有前路,我的命就是你的过路公验。”
景五小心地钻出被窝,穿好衣服回了东屋,屋中连炉火都未点,冷得很,他抬头望向半空,雪停云散,此刻星月交辉。
明日一定晴空万里,他心想。
猛地睁开双眼,蔺如风乍然从睡梦中惊醒,侧耳听了片刻,并未有任何异样。他心中莫名惊悸,突然想到睡前景五就在自己身边,此时人却没了踪影。他刚想喊人,却立刻止住,冥冥中有些胆怯,不敢打破此时的寂静。
黑漆漆,又静悄悄。鬼使神差般,蔺如风胡乱裹上外袍轻步来到东屋,打开门的一瞬间,他被眼中景象吓得忘了呼吸,双手紧握,指甲抠进肉里。
东屋地上点着篝火,加之此时月明如昼,蔺如风看到十分清楚,屋内正中央,景五赫然歪倒在地上。诡异的是,景五周围摆满了物件,分别为九根钢针、九个铡刀、九个犁铧、九堆火、九根鞭子、九个铜钱、九面铜镜和九把剑。
此为大漠萨满教义中的九道关,是成为新萨满的重要仪式。
蔺如风不认得这阴仪,甚至无暇顾及景五,此刻正跪伏在景五跟前的男子夺去了他全部的心神。这人□□地凭空出现,背对着门,仍然忘我地舔舐着什么,蔺如风霎时明白了。
“滚!”
男子迅速地转过头来,苍白震惊的脸、沾染血迹的嘴唇,蔺如风猜得不错,这恐怕就是最后的那只影灵,刚刚正是在吸食景五的烁金血。
这人明显才注意到蔺如风进了屋,看起来十分害怕,迅即闪身躲到门后,环顾四周后偷偷去拿挂在一旁的衣袍。
蔺如风这声大吼不仅喝退了怪人,也喊醒了景五,他本因失血昏迷,此时醒来也是万分虚弱。景五向蔺如风微微伸手,蔺如风赶忙靠了过来,紧紧握住了对方。
“我死了,便算是你对大齐的交待,你可以放心地回扶云城了。”一句话景五费了好久才能说完,又发现蔺如风手中受伤出血,连忙示意那怪人过来舔舐,蔺如风强忍着厌腻仅让对方轻碰了一下。
“既如此,他便永远忠心于你。”蔺如风不明所以,此时也顾不上了,只能用力抱着景五,景五眼前一片模糊,勉力说出最后的话便晕死过去。
“如风,是我负了你,忘了我罢。”
不仅负了你的信赖,也负了你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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