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清晨时摸黑前往盖州卫所驻地平郭县城,办事不顺在县城耽搁了一晚,第二日晌午才回了村子。他往常看不惯景五和蔺如风相处不常出入小院,今日难得来一次,此时正满脸怒气地等在西屋,燕子乖巧递来茶水,再去东屋招唤蔺如风。
李叔还在气头上,景五胆大弥天,竟敢擅自举行九道关,结果惊醒了蔺如风导致仪式中途停止。按理本应景五故去、惊七醒来,这几十年来一直如此。可现如今新萨曼图仅获半身烁金血天生不足,景五又当场晕厥,这三日来景五一直气若游丝,脸色日渐苍白。
这一切都应怪罪于蔺如风!李叔在心中恨恨地想。这人一身养尊处优的做派,为何景五如此倾慕于他,自打二人回来的第一日,李叔便瞧出端倪,却不曾预料到今日的状况。
一盏茶的功夫后,蔺如风穿戴整齐来见李叔,李叔刚刚硬起的心肠顿时软了下去。蔺如风三日来衣不解带地守着景五,就算此时规整了衣裳,颓唐的神色却无法抹去。
“他本应唤作什么?”蔺如风喉中干哑,三日来不发一语,灌下一盏茶后才可以开口说话。
“休、生、伤、杜、景、死、惊、开,景五几日前曾告之于我,剩下的影灵为七师弟,由此他应唤作惊七。”蔺如风虽没明说,但李叔却了然于怀。
“景五晕过去之前吩咐他吸食了我的血,依他的意思,此后这人便跟随于我,再无萨曼图。”蔺如风语气坚定,此言昔日他二人刚回村里时,景五便与李叔提及过,即为景五心愿,他必然尽力促成。
“......既如此,便随了你罢。”
蔺如风诧异地看向李叔,没想到对方如此爽快,默然许久说道:“看来李叔也知这摄取生魂、炼为影灵之事极为不妥。萨满教义我不甚了解,但我家乡自古流传女巫男觋,知其有黑、白之分,想必此为黑萨满的阴损术法,萨曼图看似富贵显荣,实则遭人挟制、生不如死。”
李叔面色阴沉,却无法反驳。他自任裁立至今,历经三位萨曼图,自然知晓那九道关,关关泣血。也许应该感谢蔺如风打破诅咒,惊七仅获半身烁金血,也许能顺遂一生。
“公验我已取了回来,公子可有日后的打算?”
“便唤他景七罢,与景五做个兄弟,也方便我们日后行走。”蔺如风顺着窗子望出去,小院里空荡荡的。
“那孩子昨日去林中打柴,估摸着就快回来了。”这里是辽水入海之所,地势平坦,离林子有些路途,需要在半路过夜。李叔咂摸着蔺如风的话音,有些疑惑:“公子的意思是,景五能醒过来?”
蔺如风出了会神才说道:“这是自然,唤也要把他唤醒。”说完眼底发热,快步走到屋外。
李叔用力捣了一拳,一时间既生气景五与蔺如风的关系,又担心蔺如风几日来殚精毕力坚持不下去。
正巧此时,尚不知已被改了名字的景七背着比自身还重的干枯树枝回来,而立在枝头的大鸟猛地展翅,吓了蔺如风一跳。他惊讶地看着大鸟飞远,才想起来问景七:“那是鹰隼?”
景七动了动喉咙,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蔺如风三日未出房门,尚不知晓景七口不能言,那晚他顾不上细看,这时发觉景七与景五身形极度相似,年岁更小些,好似比宫羽还要小上一、二岁。
看来萨曼图的人选最重要的便是身形,这才能让人以为萨曼图始终都是一个人,有长生不老的本事。
蔺如风拉着景七回了西屋,当着李叔的面,郑重说道:“你名叫景七,与景五为一血兄弟,日后跟着我读书习字,我们便是至亲家人,记住了吗?”
景七这半年来一直守在蔺如风身边,又于三日前吸食了对方的血,自然十分亲近他。可那晚被对方喝退,深知自己夺了景五的铄金血,以为自己被人厌恶。现在闻听此言心中激荡,景七用力点点头,不禁重重地道了一声:“好!”
蔺如风对于景七的思绪似有所感,而李叔因为听到景七说话顿时高兴得站了起来。这声“好”十分清楚,由此可知景七并非天生哑巴,贵人语迟,也许日后可以慢慢改进。
蔺如风神色一凛,厉声命令景七脱去短打上衣,待对方打着赤膊,又前前后后仔细打量一番。
景七懵懵懂懂,李叔却看明白了:“公子不必看了,几日来尚未看出景七的特异之处。”
没找到任何符咒,蔺如风这才放下心来,暗道景七最好仅是身形相似才被挑中,做个平凡人,安稳一生。
“只是日后还需公子留心,历任萨曼图皆非凡人,此子异象便留待将来。”李叔名为裁立,实则将每位萨曼图看作晚辈般关怀,景七年岁最小,愈发宠溺些。可也不知是否巧合,景七与景五一般手脚勤快,冬日里没有农活,但也闲不住地去十几里外的树林打柴。
李叔说得十分骄傲,蔺如风心口发凉,景五那些耗损自身、戕害他人的符咒已然足够骇人,若景七也有此异能,他断断不能纵容对方作恶。
蔺如风这厢正打算着日后正言厉色教导景七,屋外传来燕子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李叔年岁虽大,却是身手矫健第一个冲了出去,蔺如风落在最后,等他跑到燕子旁边时,登时吓得呆住了。
燕子小小的身子被李叔环抱着,双手紧紧捂着左眼,脸颊、前襟、裙摆到处都是血渍,口中不停叫嚷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同时呆立一旁的还有景七,正傻傻地仰头环顾,蔺如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全身的汗毛齐刷刷地立了起来,后颈瞬间冰凉一片。
房檐和周围栅栏上,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大鸟,整齐划一地看向小院,唯独一只立在最高处的猛禽,尖嘴衔着一物,蔺如风仔细看去,好像正是一只人眼。
片刻后,燕子惊吓之余才觉出巨大的痛楚,连声喊疼,李叔这才回了神抱着燕子去找王婶子,而蔺如风和景七仍被众多大鸟震慑,一动不敢动。
这是能叼取人眼的凶鸟,蔺如风明显看出这些大鸟因为李叔和燕子的离开而躁动不安,而那只衔着眼珠的大鸟安然不动,众鸟仿佛等待着它的命令。蔺如风简单估算,院子里大约有二十只鸟,虽羽色略有不同,但与不久前立在柴火上的那只十分相近,他们本是独居的猛禽,不知为何群聚于此。
“你打柴带回的那只鹰隼,和它们有关系吗?”蔺如风轻声问景七。景七摇了摇头,他也不懂这是何故。
“那你为何会带一只鹰隼回来?”蔺如风愈发急切,此地名为鹤亭,想必常见一些海鸟、鹤鹭,即便这些猛禽来此觅食,也绝不应该是海面冰封的冬日。
景七也愈发急切起来,他明显感觉到蔺如风的惧怕,但他更怕的是这些猛禽继续袭击,急切之下,他脱口而出:“引路!”他说得简单,但蔺如风立时便明白了,看来是那只鹰隼带路指引景七回家的。
突然间,最高处的那只大鸟展翅而出,悬在院子的上空,一只血淋淋的人眼掉落下来,其他大鸟纷纷扑闪翅膀,顿时危迫逼人,蔺如风终于想起可以跑进屋子躲避,费力扯住景七的衣袖打算回屋。
他用力去拽,景七回首看他,比被群鸟围困还要惊骇的一幕出现在蔺如风的眼前。对方的双眸通体金红,本应黑棕色的眼珠都渗着诡异的朱紫,这双眼正死死盯着自己,好似有无穷的话语已经按耐不住。
燕子、群鸟、红眸,好似三股巨浪惊天袭来,蔺如风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被黑暗吞噬之前,他心想,李叔说的没错,景七并非凡人。
“......心宜气静,望我独神,心神合一,无为无我......别晃神,沉心静气。”
景七暗自腹诽,不知是谁因看到蔺如风而乱了方寸,赶快闭上显露异象的双眼,按照咒言心随意动,霎时间众鸟纷纷展翅,盘旋片刻后越飞越远,直至不见踪影。
蔺如风睁开双眼时,很是迷蒙,彷佛尚沉醉于梦乡。他先是梦见和景五携手漫步在扶云城的胡同中,接着他俩钻进一辆油幢马车,马车越行越颠簸,他掀开帷幔发现马车行在半空中,黑压压的老鸹正驮着马车前行,他害怕地看向景五,结果发现对方双目尽白,两个眼珠全不见了。
奇怪的是,蔺如风不是被吓醒的,甚至因为梦中的景五还活着而窃喜。他在西屋醒来,外面日头正盛,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四周静悄悄的,他先壮着胆子去院子查看一番,发现不仅群鸟不见了,连马厩里的挽马都没了,立刻心中不安,便无端猜疑起来。
疾步来到景五住的东屋,推门的手抖个不停,门被打开,屋内空无一人,景五昏睡时用的被褥也不见了。蔺如风腿一软跌坐在门槛上,难道是景五过世,李叔和景七套了马车送去安葬?
可我,尚未见他,最后一面。
蔺如风木然地坐在门槛上,心中反复思忖自己不曾见景五最后一面,却执拗地不肯怀疑,若景五果真过世,众人岂会不叫醒他?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古人诚不欺我。”
蔺如风不敢抬头去看来人,即使熟悉的声音就在耳畔,却怕如梦似幻。景五矮身将蔺如风拖抱起来,轻轻颠了两下说道:“怎会如此消瘦,日后见了宫羽,他必会怨我苛待你。”
蔺如风环过景五的脖颈,终于相信此非梦境,忍不住哭出声来,继而想到恨处,又用力狠咬了一口对方的肩膀。
景五笑了笑:“我刚在屋后劈柴,一会烧好水你便可沐浴。待燕子患处痊愈,你我自当启程。”
“去往何处?”
“扶云城,去救沈放。”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