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太祖皇帝在位时,要求天下诸司官一岁一朝,必须在腊月二十五日前进京,此为“朝觐考察”制度。后又设立了“功业册”,记录来朝地方官员的履历和功绩,作为考察地方官吏的主要手段。几年后因为每年朝觐时,吏部任务繁重,地方官员奔波耗费,改为三年一朝。
今年即为朝觐年,十日后地方各司官员将齐聚京城,而皇帝陛下却兴致盎然地坐在离京城九百里远的驿站里品尝野味。
本朝驿路发达,分别设置了驿站、递运所、急递铺三种驿递机构,其中递运所主要运送军事物资,急递铺负责转呈公文,驿站递送使客。官吏出示路引和火牌,驿站便可提供饮食和住宿。
此地距扶云城不及百里,皇帝未免泄漏行踪随行人员不多,因此行进速度较快,明日必可到达。
离得越近,张业越是烦恼。他想将马鞭还回去,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一者,京官不应与外官有财物瓜葛;再者,他既无力回应,还是清楚明白为好。
幽州不似京城所在的豫州,不仅寒风凛冽,四下一片白茫茫,皇帝坐在车里忍不住撩开车窗的帷幔左右查看,冷风呼啸着灌入车厢,张业这才回了神。
“朕当年来过此地,那时我还是二字王,我长兄已经贵为一字王,当时便是我随他征战至此,一同遇险后侥幸逃脱。”皇帝一脸怅然,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下意识摆弄起右手拇指配带的金扳指。
二字王便是郡王,一字王则为亲王。张业虽年轻,也大抵知道立国之初四处纷乱,偌大疆域都是太祖和大皇子宁王的功劳。不过许是宁王杀伐太重,没等太祖皇帝驾崩,他先薨了。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如今皇帝年岁大了,不再铁石心肠,常常因往事而感伤。帝王家中辛秘,张业不好搭腔,给皇帝披了一件厚实的貂毛斗篷,便坐回角落。
“停下,这边走!此路行去,可近上四十里,四十多年前我长兄便是如此走的!”皇帝突然喊停车队,厉声吩咐车夫改路,众人不好违拗,便离开官道,进了小路。
今年雪勤,风又大,车夫即使做了十几年车把式,也渐渐地有些迷失方向。此时马车还算行得稳当,但小路不似官道常有人行走,已然全部被大雪覆盖,加之四下里无甚易辨识之物,车夫逐渐慌乱起来。
不知行了多久,马车突然停了下来,皇帝沉浸于往事,张业先发觉了异常,掀开帷幔,只见车夫僵坐着一动不动,又因察觉到身后来人,却不敢回头,只敢声音颤抖着说:“陛下小心,不可乱动!”
张业顶着寒风,有些听不真切,大声问道:“为何停车?”
“张内监,你与陛下切切不可妄动,此处为冰面,我刚发现冰层已然开裂,因此停车。”车夫说完,顺手指向地面,张业这才看到,他们哪里行在路上,分明是行在湖面,光滑的冰面挂不住残雪,风一吹,开裂的冰层清晰可见。
张业顿时胆战心惊,皇帝在他身后也听到了原委,两个人同时凝滞,不敢再有动作。路是皇帝亲自选的,自然无人指责,但行至开裂湖面致使皇帝临危,这车夫自知罪责难逃。
马车又大又重,随行人员多是骑马反倒安全,众人既不敢擅自逃离,又不敢凑得太近,十几个人围着马车被困在当场。
此湖面积几何,何处是岸,这冰厚度如何,从这细纹判断能否碎裂,这些问题若遇到本地的庄户,哪怕大字不识一个,亦能解答。可惜这车队之人久居京城,甚至无人出身北方,这可真是犯了难。
派出两人先去刚刚经过的驿站求救,其他人留在原地。四周无避风之处,除了皇帝和张业,旁人被寒风吹得头痛欲裂。半晌后自远处一个黑点逐渐靠近,几名卫官亮出兵器骑马迎上前去,不多时,一行人一齐回到马车旁,来人竟是杨吉安。
情急之下,杨吉安甚至甩脱求救的二人先行来到车队。扶云城附近的地形他无比熟悉,在驿站听人说困在冰面,就已经知晓大致地点,一马当先赶了过来。
离得近一些后他仔细打量,这车队看似轻简,仅有一架马车和十几位宫人、卫官,但张业不讲排场往日皆独身行动,乘马车的定然另有他人。幽州军前日收到公文,仅注明张业劳军,他自请相迎本意为了二人独处,真真没想到能碰到皇帝陛下。机也,危也,皇帝年逾六旬,若掉入冰冷湖水之中,后果不可设想。
这种事不在于人数多寡,仅来一个有经验的足矣,幸好杨吉安久居北地,自有解法。
留下两人等在近旁,其余人等分散开,杨吉安站在几步远向车厢高呼,让人先扔出一床棉被。车夫大声喊出张业,张业听闻有人来救,赶紧抱出一床棉被,却不敢用力抛出,仅仅勉强扔到马车不远处,随即看到一人慢慢靠近,接着缓缓矮身俯面躺在棉被上。
张业万万想不到,此刻便与杨吉安再次重逢。只见对方手脚并用,轻轻滑了过来,越靠越近,连对方费力仰头面向自己的笑颜都如此清晰。
杨吉安见到张业一时情急,直愣愣地向对方伸出右手,好在张业冷静,此时车上三人,最先脱困的必然是皇帝陛下,可皇帝身处车厢深处,出来不易,而车夫堵在车门前,也十分碍事。
“他先下,再者你我。”皇帝倒是有些胆识,他一开口,那车夫颤巍巍站起身来,却不敢在湖面落脚。杨吉安教他上身先落地,从臂膀到胸腹,慢慢滑下来。车夫倒也灵巧,不多时整个人趴覆在冰面上,学着杨吉安手脚并用滑向远处。
下一个必然是皇帝,皇帝倒也聪明,反正车厢里只有张业,他并未站着走到车门,而是手脚并用徐徐挪了过来。他这时才第一次看到开裂的冰面,恐惧袭上心头,心慌意乱之时动作也随之加快。
杨吉安已然让出棉被,只等着皇帝也似车夫那般徐缓动作,无奈皇帝还是惜命,他并未渐渐滑到冰面,而是急切地踏步下来。若他此时随即跑开也许不至更为糟糕,可皇帝明显知道棉被可减轻对冰面的负担,下了马车后笨重的身子立刻躺到被上,而冰层崩裂的声音就在耳侧。
张业还在车上,杨吉安恨得牙痒痒,却只能尽力协助皇帝,皇帝肚子太大,手脚悬在空中不好滑动,杨吉安勉力将其推开。无奈冰面太滑,他没有助力,根本推不远皇帝,一不小心双脚踢到车轮,双臂这才借力将皇帝推到几步开外。
不幸的是,冰层碎裂的响声,自耳后传来,杨吉安猛地调转身子,眼见着冰面伴随着咔嚓声裂成数块,他伸出手臂死死拉住近处的车轮,眼瞅着马车向另一侧倾斜逐渐浸入水中。
万幸的是杨吉安身下的冰层并未碎裂,他大声嘶喊张业的名字,而张业一直等在车门处,加之他有武艺傍身,在马车彻底倾覆之前抓住了杨吉安的手腕。
杨吉安奋力攥住张业的双手,陡然发觉身后有人拉扯自己的双脚,渐渐地张业被拽出水面,张业、杨吉安、皇帝、车夫顺次躺着拉扯彼此,其他人则一同拖拽车夫,几人总算死里逃生了。
确认彼此安然无恙后,十几个人齐声高呼。皇帝裹着棉被有些狼狈,盯着杨吉安看了半晌,问他名字、军职以及有何功绩。而杨吉安也对肯拉扯自己的皇帝刮目相看,那般危机之下,自己定不会松手,若不是皇帝,他大半随着张业一同沉湖。
杨吉安如实作答,当着外人张业不好多嘴,心中想着有机会定要替对方美言几句。车夫虽有过失也有功劳,皇帝不仅没责怪他反倒给了赏赐,只是这赏赐得回宫再给,毕竟此时他仅比旁人多了一床棉被而已,甚至不久后这棉被也让给浑身湿透的张业了。
天寒地冻,皇帝还得继续坐马车,已经有人前往驿站去取。其余人寻一避风之所等待,张业裹着棉被站在湖边,望着远处黑窟窿似的的冰洞。
杨吉安站在他身边,解开自己的斗篷递给张业,虽然裹着棉被,但贴身衣物此时已经冻得生硬,即便裹着棉被,仍冷得打颤。
“你一会还要骑马,还是你披着吧。只可惜暖炉等御寒之物连同我的包袱都随着马车一同沉入湖底了。”
杨吉安循循善诱道:“包袱里有什么?”
“马鞭。”张业叹了口气。
“你若喜欢,我再去寻一支。”
张业摇了摇头,心想这支分明是要还给你的,哪有再送我一支的道理。今日又受了对方救命之恩,如之奈何。
杨吉安暗自欣喜,凑近张业轻声说道:“这一遭后,你我之间算不算生死之交、患难与共?”
这是自然,张业点了点头。
杨吉安皱眉想了想,叹道:“人情便先欠着,以后我有求于你,你不得推诿。”
张业看着对方的脸,端详片刻后,再次点了点头。
张业清楚自己是阉人,不得人伦,自从知晓杨吉安的心思便认准万万不可回应。可是,若对方以救命之恩要挟,自己又要如何推拒?
或者说,打心底里,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无法回绝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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