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立国之前乱世百年,关东地区曾隶属哈喇契丹人建立的辽国疆域。此族人与鞑靼先人蒙兀韦室同属东胡、鲜卑一脉,国灭后迁至大漠西部叶密立,其中一支随后并入西鞑,耶律兀烈便是其后人。关东重回汉人政权统治,但夷人骁勇善战的特性深入骨髓,这其中,放鹘就是成为勇士的象征。
鹘鸟,猛禽也,多为鹰隼,其中最稀有、最珍贵的,则是被誉为“万鹰之王”的海东青。相传每年八月十五,群鸟自奴儿干东面的海上飞来,而奴儿干地域辽阔,待此鸟跨越之后筋疲力尽,人们才能借机捕获。
不似鹰隼,此鸟身形略娇小些,却飞得极高,敏捷凶猛,搏鹰捕鹅,甚至可以猎杀鹿类,前朝便有此记载:
其于羽猎之时,独能破驾鹅之长阵,绝雁骛之孤褰,奔众马之木鱼,流九霄之毛血。云间献奏,臂上功勋,此则海青之功也。
大漠勇士骑马架鹰的生活,其实离盖州卫百姓捕鱼种田的日子十分遥远,当地人若在空中看到鹰鸟,第一反应便是急忙轰赶自家养的鸡鹅回巢。因此两日前景五小院里来了那许多大鸟,把村里人吓得不轻。
当时情形实在令人胆寒,幸好百姓分不清鹰隼和海东青,却也知道那些大鸟并非是老鸹,若来的是一群黑压压的老鸹,怕是要把卫所里最灵验的出马仙请来驱恶。
大鸟伤人的事不胫而走,此时虽恢复平静,但家家户户不准孩童出门,若出了门也是用兜帽裹得严实。
其实这两日海东青没来,是因为景七不在村里,他驾车带着李叔王婶去县城给燕子医病了。蔺如风担心群鸟再生事端,景五却表示这是每位萨曼图必经的难关,一切都要靠景七自己。
“沈将军的病真能医得好?”若不是还没看到燕子如今的情形,只怕蔺如风早就催促着踏上回扶云城的路了。
浴桶很大,景五敞怀靠坐在一侧,他终于可以不用遮掩自己,坦然地露出满身的伤疤。冬日里天黑得早,天色已经暗下,看来今日李叔他们仍回不来,是两人可以独处的良宵。蔺如风拨了拨灯芯,油灯愈发光亮,接着坐回温暖的水中,趴在景五的胸前。
景五轻柔地顺着蔺如风的长发,说道:“沈放被符箓所伤,自然符箓可解。燕子与生灵有缘,自有上天安排的命数,待此事一了,你我便启程回去,算来沈放已经昏睡两个月,再晚些容易损伤筋脉。”
“为何转变了心意?”此前景五从未明说可以医好沈放,甚至一直央求自己返还家乡,再不牵涉其中。
景五双手拖起蔺如风的脸,端详许久才说:“死过一次,便知晓其中滋味,当真既怕又悔。怕你情深,又怕你离去,悔我欺瞒,又悔我纵情。”将人扣进怀里,继续道:“我此生再不负你,不负你信赖,亦不负你情意。”
“可还有事瞒着我?”蔺如风已然沉溺于对方罕见的情话中,幸好脑海徒留最后一丝清明。
“......还真有。”景五突然想了起来。
“不妙,我也有。”
景五无比震惊,蔺如风坐直身子郑重说道:“你去回离保帐中救我时,我看到他的驻军舆图,发现大兴城兵营所大,但驻兵不多,兵力多在西鞑北部,甚至一部分在瓦剌境内。”此前他二人是敌非友,自然不敢告知对方实情,这图也是蔺如风拼命要回扶云城的原因之一。
景五才知蔺如风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当时帐中情势多变,惊叹对方竟然还有空暇记住了驻军图。
“你呢?”蔺如风语气生硬,他当真是被对方骗怕了。
景五也坐正了诚恳说道:“救你之前和勒博暗中与我谋划,我出面袭击回离保,他此后设下毒计,目的是他坐稳东鞑可汗,与西鞑共享大漠。”
“你曾说过不会损害乌槐部首领。”
“因此我仅是制住他数个时辰而已,只是不知和勒博会使用如何阴损的计策。”
“他兄弟二人为何反目?”
“我所知不多,但想来他们兄弟容貌迥异,并非亲生手足。和勒博在人前故弄玄虚这么久,如此深谋远虑,定然野心勃勃。”
蔺如风沉思片刻,看来回离保联合瓦剌、吞并西鞑的野心,导致和勒博与西鞑联手铲除了他,若东西相滞对于大齐倒是幸事。但此时完全不知鞑靼的情形,也不知和勒博进行得如何,蔺如风顿时有些焦急。
“莫急,日夜兼程不过数日可到,只是不知宫羽是否还住在小院里。”
“若他被算作同党,只怕已经收监,若没有,军营定是不再容他,除了那处院落他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住。不过已值年尾,说不准他返乡过年去了。”
“宫羽若能平安,我也少些愧疚。”正说着景五托起对方臀肉直接站了起来,“水已渐凉,我抱你回房。”
蔺如风心中砰砰打着鼓点,既期待又担心:“你若再克制不住,如何是好?”
“徐徐为之,自有分寸。”话说得好听,但景五其实心里没底,如今他两世为人,坦白所有秘密,抛却一切枷锁,自然情到浓时,水到渠成。
第二日李叔一行人回了村子,周围邻里纷纷到王婶的家里关怀一番,景七心中愧疚躲了出去。燕子在家中略歇了一会,人却愈发不安,景五谎称邀她去自家吃柿饼,将其带走。蔺如风也默声一同离开,猜想景五此举必有缘故。
景五和蔺如风一左一右伴着燕子,三人沿着河床信步行去,不久后广阔的海面出现的远方,萧萧风声渐鸣。一直走到海边,三个人寻了一块平坦的礁石坐下,景五这才开口问道:
“你在家中可曾看到了什么?”
燕子惊慌失色,瞪着景五良久后竟然哽咽道:“家里有条斑斓长虫!我走到院门的时候就看到了,我不想进去但我娘不让,村里人都在我又怕当众让李叔为难。”
蔺如风闻言也十分震惊,昨日景五说燕子与生灵有缘,难道是这么个有缘法?八岁稚童而已,不怕被异象吓得疯魔?
“想必你也听闻,有人曾被闪电击中而生还,此后便能沟通天地,你亦是如此。此异能是你与生俱来,若遇不到那鸟,也许便是平凡一生。无奈你如今天眼已开,此间造化由天不由你,但今日之事以后常有,守礼是品德,却无需如此委屈求全。”
蔺如风怔怔地看着景五继续开解燕子,想起他随着景五亲历了诸多诡事,烁金血、符箓、海东青等等以往被看作谲怪之谈,时至今日,蔺如风终于相信天外有天。
“......不知你是否知晓我与景七的本领,不过你若早出生五十年,也许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景七这才醒来三、四日,但景五在村中住过数月,也不知伶俐的燕子是否察觉到几分。
听到景七的名字,燕子明显瑟缩,她已然知晓伤了自己的大鸟是对方的缘故才落到村子里。
“别怕,几日后我们便上路,景七离开后,就不会有大鸟常在村子附近打转。”蔺如风赶紧安抚燕子。
“带他同行?!”景五却惊讶问道。
“正是,我曾发愿教他读书习字,岂会弃之不理。况且,我必严防死守,不准他再去鞑靼当那劳什子萨、嗯,此事就此终了。”蔺如风虽当着燕子不好直言,但语气十分怨愤,说完后还剜了景五一眼。
见景五满脸失落,怕对方因自己重提旧怨而感伤,蔺如风连忙岔开话头:“你说你们三人相似,依我之见,燕子小小年纪便有此神通,想必你兄弟俩远远不及。”
燕子果然羞涩地翘起嘴角,又因牵动伤处小脸皱成一团,引得景蔺二人谐谑一番。
蔺如风不知燕子本事,但景五仿若有感,在燕子面前甚为坦荡。“我满身符箓仅为加持,景七也需靠烁金血指引鸟群。你说的对,唯独燕子,千万人之中佼佼,是天选的真正的萨曼图。”
正说着,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啸,好似刺破了云霄。燕子吓得钻进景五的怀里,景五抬头观望片刻,怕景七操控失宜,试探着独自起身离开,见那只海东青也随之动作,便留下蔺如风和燕子先行回家。
“害怕回家就不回了,你和王婶本就应住在李叔的院子里,今晚便来我们这里住下。”蔺如风抚了抚燕子被纱布包裹的左脸,心疼至极,若需付出如此大的代价,还不如做个凡庸之辈。
燕子怯怯地看了一眼蔺如风,覆在对方耳旁小声说道:“怕说出来害先生吓破了胆,李叔家附近有只黄皮子,冬日里长虫藏在地下安眠,那黄皮子却昼伏夜出,你们小心别冲撞它,我就不去住了。”
蔺如风打趣道:“我家乡山高林密、瘴气四溢,毒虫猛兽众多,我还怕那黄皮子不成?”黄皮子不仅喜食家禽,也喜吃鱼,因此出没在村子周围实属平常。
燕子立即被蔺如风的家乡吸引,好奇问道:“先生家乡是为何处?”
蔺如风却一时晃了神,片刻后才缓缓说道:“我家在宝庆府,荆州西部重镇,资水蜿蜒,河下流金。那里风貌与此地截然不同,所居名唤窨子屋,与北地四合院落相似,但每间加盖至两到三层,四周有高墙环绕,里面是木质房舍,冬暖夏凉。”
蔺如风说起家乡便停不下来,彷佛高耸的房檐就在眼前,雨水自天井落下的嘀嗒声尤在耳畔。少年时亲娘早亡,蔺如风觉得自己不得族中长辈喜爱,便觉得那高墙犹如牢笼。可待自己游历四方后,遇到艰难险阻时又会第一时间想回到那里。
“燕子,或许,我真的该回家了。”
“可是先生和哥哥们不是要去扶云城吗?”
“......”蔺如风哽住,好一会才再次喃喃自语:“我怎舍得亲自将他送往幽冥......”
燕子听出异样还想追问,却被蔺如风止住,二人一路默然往家走去。
这几日的快慰并未蒙住蔺如风的双眼,对方反常的殷勤更验证了自己的猜想。他自然相信此行救得了沈放,却无法相信景五救得了他自己。
沈放、杨吉安、幽州军,哪个胆敢放景五安然离去?
身后海声阵阵,眼前的芦苇起伏,日光自身后将他吞没,巨大的黑影倒在脚下。蔺如风注意到河边有野鸭领着刚刚破壳的雏鸟在水面游动,那是这萧索之冬里唯一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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