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景十二年腊月十五,这是今年最冷的一天,归乡的旅人早与家人团聚,虽各地风俗有异,大抵不过扫房、请香、祭拜祖先和灶王爷,期盼新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当晚全家人围坐在西屋当中,李叔手握着四枚花钱,上书“龟鹤齐寿”,依次递给蔺如风、景五、景七和燕子。
“老朽不敢以长辈自居,这压岁花钱只是图个彩头,你们三人不在家里过年,提前吃个团圆饭,愿你们今后平安顺遂。”李叔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后伤心道:“别怪你们婶子不愿同席,她怨恨我牵连小女受难,她的话在理,我明知需甘心侍奉、无欲无求,却不想触怒神明,降下罪责。”
初九到如今已然六天,燕子的眼伤恢复尚可,只是左眼处留下永久的狰狞疤痕,再不可视物。李叔说完掩面抽泣,燕子不禁一同垂泪。
景七腾地站起身来,他并未饮酒却已经面红耳赤,喉咙滚了几滚,终于吼了出来:“若她愿意,将来我娶!”
众人诧异之余,只有李叔面色稍缓,他顿觉此事可行。自己不敢肖想景五,而景七年纪尚轻,等燕子及笄还需七年,到那时二人若情投意合,不仅家产有人承继,燕子也有了终生托付。
李叔目光炯炯正要开口,景五啪地一声将手中的酒盅摔到地上。蔺如风惊得转头看去,只见景五沉着脸怒视景七:“肆言无忌,李叔当不得真。”
景五此言一出,其余人当即哑然,燕子惴惴不安地打量着旁人,她明白所说之事与她有关,却不知大人们在争执什么。
景五缓了缓神色,喊了燕子一声:“燕子,古人说福祸相依,你既遭逢大难,来日必另有圆满之处。这世间如此辽阔,安居一隅是幸事,心怀四海也未尝不可,万万不可拘泥自身。”
蔺如风趁机插科打诨:“燕子可曾听说过博望侯,他二使西域,游历数国。还有本朝三保监,六下西洋,生擒海贼。哪怕就在大齐疆域,处处风光无限。”
燕子不似平凡女子,更不应被嫁人育子束缚。她听到此刻,终于露出笑脸:“先生曾与我讲过荆州宝庆府,待我长大便要去那里看看什么叫窨子屋。”
景五和蔺如风笑着点头,景七自知鲁莽便不再言语,李叔暗自叹息后也不复郁结,席上几人终于开怀,痛快饮起酒来。不想燕子突然开口,问得景五语塞。
“大哥哥,待到明年,你和先生、小哥哥会回来一起过年吗?”
景五启唇欲言,然而欲言又止,席上一时沉默。蔺如风看了看景五,忍着心中悲痛,叠声说道:“会回来的,一定会的,明年中秋便回来,你以前告诉过先生,那时的稻田蟹最是肥美。”
燕子将脸藏起来,垂着的头轻轻点了点。连燕子都懂了,景七却仍是一知半解,好在他刚被景五教训一番,不敢追问戳人痛处。
一餐饭总算吃完,李叔带着燕子离去,这几日因景七住在东屋,景五和蔺如风便有所收敛,早早回屋歇下。
蔺如风听见景七独自走出院门的脚步声,有些惊讶,景五也答不上来,他们师兄弟各自本领有异,炼成影灵后还能清醒相处的,也仅有他们二人。
“那么多海东青跟随景七行止,它们是否一同去往幽州?”
“我反倒觉得景七外出或是与此地鹰隼告别。幽州虽在辽东正西方,却比辽东更靠近大漠,我们到了那里只怕会有更多的海东青,若日后景七到了鞑靼,海东青只怕犹如遮天蔽日一般。”
蔺如风语气不善:“我自不会允许他回到鞑靼做那萨曼图,而且已经没有影灵供他驱使,他也戴不得那黄金面具。”
景七安抚怀中人道:“正是,正是,九道关时我将景七托付于你,你便可替他做主。而且这几日看来景七鲁直轻率,怕不是第二个宫羽,以后有的是需要你费心的时候。”
蔺如风顿了顿道:“也不知宫羽是否受我牵连,只盼望我们回了扶云城能与他见上一面。”
人是我选,事由我发,离经叛道是我,辱没门楣是我,蔺如风心中恳求,希望宫羽没被牵扯其中,可以返乡过年。
“我好似有些懂了,你此前为何频频劝我回家。”
“如何懂得?”
“我怕说了有人要捏酸吃醋。”
两个人调笑几句蔺如风便睡下了,待他睡熟,景五轻步出了屋子。他先去马厩打点一番,可左等右等,也不见景七回来。
天黑得似墨,也不知景七走得有多远,是否超过了百丈。景五静心沉气,缓缓阖眼,突然间眼前出现熟悉的河道,日夜不息的河水就在眼前向西而去,汇入大海。
景五收回视界,闭目缓解,待听见景七匆忙的脚步声才睁开双眼,此时兄弟俩眼中异象均未除尽,瞳色深沉,眼底血红一片。好在四下无人,景五带着景七走回对方刚刚呆坐的河边,开口问道:“为何躲在这里?”
“不想搅人清梦。”
景五诧异道:“你明白这些?!”
景七声量提了数倍:“那是当然,我仅比你略年轻......年轻几岁罢了!”
景五心说你最好如此,否则日后怎让我放心。对方言语困难,景五便不再逗他,先紧着重要的说。
“很多事是你醒来之前发生的,简单说与你听,但这些并不十分重要。唯独蔺如风......我万分不愿如此,但山高水险,谁人又能说得准呢。”接着景五大致讲了自己与蔺如风相识以来的种种,也明确告知景七本应由他继任萨曼图,可即便不提蔺如风的执念,仅仅考虑到和勒博城府之深、手段之毒辣,景蔺二人也不会允许景七孤身一人回到东鞑继续辅佐。
“......他若成家,你便护院,他若漂泊,你便同行。本是我有愧于他,只能恬不知耻地求你代劳,但无论如何,万万护他周全。”景五说完起身行礼,景七连忙拦住,把事情说完,兄弟俩并肩往家走。
“兄长刚刚夺了我的视界,是如何做到的?”燕子遇险那日也是如此,正因景五及时醒来教导自己调整内息,才驱散了院中的群鸟。
面对景七诚恳发问,景五却摇了摇头:“此乃我醒来便会的,当时算上你,一共三只影灵,夺取、转换十分便宜。”
“为何我不会?可有口诀?”竟是天生便会的吗,景七急切问道。
“你操纵群鸟,可有口诀?”
景七同样摇了摇头,看来此举与纵鸟、制符一般,心随意动、意随心生。索性再无影灵,景七自然用不到,不会便罢了。
第二日一大早,整理好行装,三个人驾着马车准备上路,送别的除了李叔和燕子,王婶子也来了。她气消了便觉得有些懊悔,天没亮就做了好多吃食,被厚厚地包裹好,交给景七时仍然是热腾腾的。
临走前,李叔拿来十几份公验,上面三份是今日就要在平郭县用到的。蔺如风装好公验,心中不安,不知如李叔一般身为大齐子民却有如此本事、偏偏协助外敌的人究竟有多少?
景五也拿出叠好的符箓交给燕子,告知她哪些放在家中、哪些贴身戴着。这些符箓出自景五之手,想必功效显著,燕子也许不再轻易被怪象吓到。
至此三人正式启程,景七学了几日还算稳妥,便在车厢前驾车,景五被蔺如风拉到里面问话。
“李叔竟能买通官府,拿来这如此多的伪制公验?”
景五想了想觉得无需隐瞒:“他出身建州三卫,本是女真人。祖上因李成梁展筑宽甸六堡而扰边,败逃至此。至于他如何做了萨曼图的裁立,我也不得而知。”
原来是建州三卫,蔺如风心中了然。与辽东卫所不同,本朝在辽东以北建立大量羁縻卫所,指挥使皆是本地夷人,世代传袭,又通过榷场、互市贩卖人参、貂皮等物赚取丰厚利润。几十年来,以建州三卫为例,指挥使不仅兵粮充足,甚至擅自出兵抓来汉人、朝鲜人当作奴役,俨然一副土皇帝的架势。
后来李成梁扩防关闭榷场,建州三卫借口此举危及建州女真的生计而滋扰边关,被李成梁击败。此后几年内数次犯边,皆被李成梁击退,建州三卫自此撤销。虽卫所被裁撤,其人流落四地,因握着祖上的财富,买通官府不是难事。
蔺如风看得出来李叔介意自己与景五的亲昵,但除此之外还算是周到,只是想到众多如李叔一般的人散布关外,甚至不似鞑靼人披发左衽,他们的装束、习惯与汉人无异,这实在令人难安。
“你可知自己身世?”蔺如风端详片刻,景五也全然汉人模样,甚至说着流利的扶云城官话,实在看不出所以然。
景五摇了摇头:“不论出身哪里,自从被师傅收为徒弟,便只有这一个身份。”
蔺如风点了点头,诸如建州三卫的羁縻卫所在关外多如牛毛,大齐国力强盛便是利于统治夷人的妙计,若日后再遭遇反噬也不是靠担心就能解决的。
抛却烦恼,蔺如风继续问道:“你为何肯帮和勒博?你曾说过不会背弃乌槐部。”
“一则,和勒博许诺我带你离开;二则,和勒博同样出身乌槐部,如此便不算背叛承诺。只是和勒博身世被有意隐瞒,世人皆以为他与回离保是亲生兄弟。”
军营外围数里内常常挖有众多陷坑,他二人哪怕不用口令和兵符偷偷遛出军营,也逃不了掉入陷坑的后果。景五此时看着蔺如风好好地坐在自己身边,便觉得错了那许多次,总算做对了一次。
蔺如风倒不觉得诧异,手足相残的事,史书上常见。再者说,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即使和勒博残害兄长夺得可汗之位,对于大齐来说,要面对的是一位更可怕的对手。
“那三日里,你一直守着,怎知我一定会醒过来?”蔺如风问了许久,总算轮到景五。
蔺如风闻言皱眉苦想,他自己不曾想过缘由,此刻被问也想不出答复,当时如同本能一般,只要景五还有口气在,他如何舍得离开。
“总得亲眼看你咽气,我才放得下心。”蔺如风故意说得狠心。
“若我那时当真死了,你有何打算?”
“回扶云城。”
“献上驻兵图?”
蔺如风瞪了景五一眼,寻一个舒服姿态倚在对方怀里,轻声呢喃:
“去秋水楼北门外,寻一个不会写字却卖字的书生。”
景五怦然心动,揽紧了对方说道:“岂不是一误再误、错上加错,偏要寻他做什么?”
蔺如风笑得灿烂如二人初识时的晚霞:“想必他腹内空空,请他去吃一碗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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