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幽州军大营的守将是一位正六品云骑尉,之所以派武将前来守门,正是为了迎接张监军,以及很有可能与其一同前来的新主帅。
只见牵马在前的是云骑尉熟悉的杨吉安和张业,他接过一众人等的告身敕牒,惊讶发现与监军一同前来的并非新主帅,而是一位老太医。太医刚从马车上下来,裹得严实看不清面貌,身量沉重估计年岁不小。
就一位老太医用得着动用如此多皇城卫官?守将暗自猜疑,却也不敢怠慢,查清身份打开营门,放众人进来。
杨吉安有些紧张,环顾四周怕军士无状惊扰圣驾,心想旁人不认得圣上,王复总是见过的,这烫手山芋赶紧交出去才行。
他这厢正在担心,路过的四、五个普通将士却惊喜地一拥而来,围住张业嚷嚷着:“监军你回来啦?皇帝竟然肯放你回来!”
“监军这次多待些日子吧,你上次教我的两招枪法,我还没使熟。”
杨吉安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赶紧冲张业使眼色,张业被人围住没看到,困在了这七嘴八舌之中。
“冬装可都穿上了?军饷发放得及时吗?”老太医凑到张业跟前,笑呵呵地问其中一个最脸嫩的将士。
年轻将士不疑有他,一一作答,杨吉安听他如实告知,稍感心安,皇帝听闻下层军士待遇优渥,也十分宽慰。他本行伍出身,故而对将士多有体恤。
张业在军中待过,虽然知晓这些却也不敢让皇帝继续追问,推着皇帝往沈放住的军帐走。杨吉安趁机告退去通知王复,没走几步却被人追上。张业一行人越走越远,他不时回头端量,只见杨吉安跟宫羽密切谈论了好一阵子,二人头挨着头,远远望去十分亲近。
皇帝坐在对面,王复和张业站立一旁,沈放仍旧睡在床上,真正的老太医阖眼凝神正在搭脉。不多时老太医睁开双眼摇了摇头,眼前沈放的面容愈发孱弱,两个月过去,已然哀毁骨立。
见到如此模样的沈放,皇帝悲痛难当,看到太医摇头,一时不禁热泪盈眶。此时杨吉安从外头进来,看了看帐内都是知情人,便将宫羽传来的大兴城消息递给张业。
“腊月二十八日,东西联姻,西鞑真哥被尊称为多伦可敦,婚礼将在大兴城举办,届时此城将改名为多伦诺尔。但最令人不解的是,娶亲的并非回离保,而是和勒博,不知此事真假。”
南面燕山边沿,北通锡林郭勒直达漠北,西为阴山北麓东端,东连察哈尔草原,这大兴城不仅地处要冲,附近水源亦甚多,多伦诺尔在鞑靼语中即是七泽之地。大兴城本是回离保悬在大齐头顶的匕首,多伦诺尔仿若绞缢的绳索,已经张开血盆大口。
噩耗纷至沓来,皇帝气得坐不住,来来回回地踱步。杨吉安迟疑片刻,继续犹疑说道:“除了娶亲之人更换,短笺中还提到城中传闻突利可汗的夫人、儿子亦出席婚礼,可是此二人失踪许久,也不知这消息是真是假。”
“若回离保要迎娶阿史那夫人,便能说得通了。”王复缓缓说道,神色凝重。
阿史那一脉乃前朝旧事,一个衰微的大漠贵族,没有强大的兵力,早就无法引起大齐的注意。不过阿史那在鞑靼人心中的地位超然,若信笺所言之事为真,必能促成东西合并,大漠一统。
按理说冬季绝不是北地发兵的好时机,可若是回离保趁着士气高涨一举南下,也不是没有可能。皇帝亲眼见到沈放昏睡也算死了这条心,此时便想摆驾回京,将各个重臣薅起来商议出一位新主帅来。随即又看到跟前的王复,他觉得还需暂留几日察看一番,若此人在军中口碑颇佳,倒也是适合的人选。
如此皇帝总算在军营安顿下来,除了几位见过圣驾的将军,对于其他人仍然挂着太医的名号。第二日皇帝便单独召见了王复,除了详细询问沈放遇险的经过,君臣二人就幽州军的现状恳谈了一番。王复刚正秉直,皇帝偏偏就喜欢他这种性情的人,两人也算相谈甚欢。
杨吉安没想到皇帝第二位召见的竟是自己,张业亲来传召,他惊讶之余便以为皇帝要问的一定是沈将军昏迷不醒之事,路上便一直思索应对之策,毕竟此事太过玄幻,不知该如何让其相信。
“圣上所问之事,你无需立即作答,定要三思而后行。”行至半路,一直沉默的张业突然低声说道,杨吉安点了点头,此时心中已有章法,坦然走到皇帝跟前,行礼后垂目等皇帝开口。
“可愿入京?”
“......什么?!”
张业守在门口,看着杨吉安不顾礼仪仰头瞪视皇帝,心中不知是喜是悲,也理不清心里盼望着杨吉安如何作答,一时千头万绪,犹如老树交错盘桓的根结。
他作为皇帝近臣,自然知晓其一直以来的心病。本朝科举昌盛,除了为朝廷选拔人才,也有利于结党营私。唤权臣一声“老师”,即彰显身份,又表明朋党。借由师生名义,犹如大树自根系向上开枝散叶,根不朽便有生机,意图连根拔除却因牵涉众多而不敢妄动。
沈放出事算来已有两个月,大臣递交上来的人选皇帝信不过,凡事总要亲自见了才愿相信,这也是此行的根源所在。皇帝虽勤勉,但时常惦记着若能有无数双眼睛替自己探察百官私下举动就好了。
由此,皇帝筹谋了许久,打算从掌管禁军守卫的亲军都尉府中拨出仪鸾司,行使监察百官、缉捕谳狱之职。仪鸾司本专职擎执卤薄、仪仗及驾前宣召官员、差遣干办,本就是皇帝近臣,调拨人手之事三省六部的官员不好反驳。
“......朕打算改司立卫,其指挥使司为正三品,下辖七司,你可愿接此重任?”
皇帝的意思很明白,给你正三品高官,就是要你化作刺向百官的利刃。不过此举很有必要,刑部案件数量众多且庞杂,却唯独无权审理官员谋杀等大案,而有此权力的察院多是七品的监察御史,虽有检举揭发的职责,却没有审判权。最关键的是,此前担负监察百官的御史台,因朋党争斗被皇帝一怒之下裁撤了。皇帝从亲军拨出人马担此重任,便是昭告天下,此衙之人为我耳目,群臣不可擅自结交。
杨吉安自幼成长于军中,从西至东征战十余年,胆识、武艺自不必说。可毕竟在京为官,又是与百官为敌的监察之职,皇帝喜欢他没有派系,同时也意味着一旦出了事,届时无人肯为他进言。
这与两日前在冰面上救驾如出一辙,危也,机也。
“末将遵旨。”杨吉安答得很痛快,别说三思了,恐怕仅在心中打了个转,就脱口应承下来。张业抬眼去瞧,只见对方神色自若,也暗自松开了攥紧的拳头。
“但末将有个请求,望陛下准允。末将感激沈将军厚恩,希望待将军百年之后,护送其棺椁归乡。”
皇帝爽快答应,待杨吉安离去,却见张业紧锁眉头,不禁问道:“怎么,你不喜欢杨吉安?”
张业惊得打了个激灵,不知如何答复。
“别想瞒朕,他可不知朕与你一同前来,单骑出营、百里相接,自是为你。难道是朕误会了,你与他相处不来?”
“......陛下没有误会,微臣与他同使杨家枪法,一见如故。”
皇帝十分满意自己的任命,他之前从王复那里仔细打听过,杨吉安性情、本事皆是不俗,屡立军功却不得志,授予高官厚禄一定能忠心报国。而且皇帝也下了决心,新衙司全部启用在军中效力的校尉,决不留一丝缝隙让文官权臣钻营。想到这里皇帝忽觉头风发作,忍不住用金扳指用力刮蹭额头,张业看出对方老毛病发作自觉替他按摩一番。
更鼓声响起,诺大军营都安静下来,杨吉安睡不着,坐着边擦枪边等人。果然一刻钟后,张业坐在了自己对面。
“为何入京?”张业脸色沉静地问。
“为了正三品官位。”
张业不屑地哂笑,再次问道:“究竟为何?”
杨吉安看了他半晌,沉声说:“为我英雄儿郎,一展抱负。”
“朝堂上下,皇城内外,诡谲多变,如临深渊。你本是将才,入京为官我不应劝阻,但你刚直守正,唯恐不识叵测人心。”张业神情悲伤,不想杨吉安入京被庙堂的勾心斗角沾染。
“那你自己呢,在我看来你亦以直道事人,如此刚正却能御前听差,想必圣上肯信赖正直之士。你如此劝我,只怕是不想我陷入党争,自身难保。”杨吉安端正坐好,接着说:“铁面无私、八面玲珑,终归伤人害己,我仅求善始善终。尽人事、听天命,你信我,我终归是我。”
张业绷紧的背总算松懈下来,仰靠在椅子上,整个人有些犯懒。
“我自己深知个中厉害,不愿你沉陷其中,若你打定了主意,日后我定用心助你,遇到难解之题,不妨与我商议。”
见张业如此说,杨吉安还真有一事:“我想带宫羽一同入京,你意下如何?”
张业一时愣怔,杨吉安却自顾自接着说:“他虽无军职,但熟识奇门技法,且出身高门望族,若得吏部奏荐极易获取官身。”
对方在京中全无一丝人脉,让吏部举荐的事便需要自己开口。张业想到此处,冷冷地看着杨吉安,心中突然怒火熊熊。
“他小小年纪能独得杨将军青眼,必是有些本领傍身。”张业努力控制自己的语气,却免不了夹枪带棍。
杨吉安听出对方话中带刺,他与张业相识以来,已然知晓对方秉性,公事可以掰开了、揉碎了地说,一旦涉及二人之情事,必须循循善诱。
“此话不假,与他相识已有两年,虽比他年长些,但也是一见如故。”
一见如故?原来在杨吉安心中,一见如故的是宫羽,张业此时恨不得剜掉自作多情的舌头。
“既如此,我自然成人之美,待我回京、不、我即刻回帐修书一封快马寄回,必给宫羽寻个出身。”张业答应完起身就要走,他已然不想继续坐下去,怕杨吉安向自己详述与宫羽相识的点点滴滴。
发现对方疑似眼角发红,杨吉安无法再故作镇定,把戏玩砸了便罢了,可万万不能让张业当了真。杨吉安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对方身前,拦住去路,只见张业转头躲闪,急忙双手轻托对方脸颊把头转了回来。
“打诨罢了,哪里就把你气成这样。”
张业也忍不下去了,气冲冲瞪着杨吉安说道:“只怕是你的心里话,你难道不想带宫羽入京?”
“......倒是真的想让他助我一臂之力。”自己与宫羽交好,全军上下都知道,杨吉安只能诚实作答。
张业一把推开杨吉安,而自诩根基牢靠、四平大马功力深厚的杨将军,竟然也抵挡不住这汹汹的怒意。
“为你。”
想不到,轻飘飘两个字反倒止住了张业离去的脚步,只是这话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若你一开始问我,我便说是为你,你当如何?”
“......”对方果然沉默以对。
“你如此气恼,莫不是发觉已然倾心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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