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三进的院子,蔺如风住的正房北面还有个后罩房,本为女眷所住。然而两间空房已然破败,狭长的院子里,落叶厚厚地堆叠起来,墙根被苔藓侵蚀,必然住不了人了。
倒是个养信鸽的好地方。
宫羽起得早,先去后罩房转了一圈,简单收拾妥当后,沿着东侧过道往回走,穿过垂花门就看见蔺如风胡乱披着外袍正拿着沐盆去打水。
往日都是小谷伺候起居,蔺如风倒也不是不会,只是懒,在自己院子里不见客,便不太上心。
宫羽想起昨晚的争执有些羞愧,强拉无辜旁人凑对,简直莫名其妙。宫羽快走两步想追上蔺如风,帮对方把衣裳穿好,正要开口唤他,却见一个青色人影一闪而过。
景五穿着一身湖蓝色布褂子,已经洗得发白,此时他已站在蔺如风面前,将沐盆抢过放下,微垂着头仔细地给蔺如风系扣子。
“我看你和宫羽都不是擅于杂事之人,家事我干惯了,有何需要尽管吩咐,昨日平白得了一大碗混沌,我总要出些力才好。”景五说完,将蔺如风拦回正房,自己端着沐盆去打水。
蔺如风也没太多客气,这家里当真缺个干活的,他心里打定主意,便在房内等景五回来。
小谷天天伺候蔺如风穿衣、梳洗,甚至沐浴时也在一旁候着,宫羽本见惯了的,怎么今日竟这般刺眼。
什么无辜旁人,就算蔺如风无心,谁敢担保景五没动歪心眼?
宫羽心中不安,思忖片刻,回屋拿起装混沌的食盒,拔腿奔出院子,先去了秋水楼后门的那条热闹胡同。
估摸景五没服侍过人,打来的水略烫人,给蔺如风擦脸的巾子还没泡软有些粗硬,好在他还算耐心,手脚也麻利,不多会儿就将蔺如风收拾妥当,又拿起扫把去扫院子。
蔺如风不喜翻腾起来的灰尘,在房内隔着窗子喊话:“我和宫羽笨手笨脚干不来家事,烦请景兄帮忙可好,景兄赁房的资费算作我一番心意,包吃包住,月钱另算,也不耽误你出摊卖字,如何?”
景五支着扫把听他说完,豪爽地扬手回道:“不用月钱,我平日里常常吃不上一顿饱饭,经常靠孙大娘接济,有这等好事我求之不得。”
洒扫之事景五做得来,可是一日三餐还没着落,蔺如风便出去寻了一家干净的食肆,跟老板说好每日按时送来,交了几两碎银当做定金,月底结账。
蔺如风搬出来之后就不似以前那般经常出去演奏,又不好只单单去沈放府上让人猜疑,每月便挑拣几家熟客上门。
小院东南角本是厨房,可没人会做饭一直空着,因着离灶台近便充作了沐房。晚上景五将沐桶放好注满热水便出去了,蔺如风慢慢坐进去,温水萦绕胸腹间,舒服地吐了一口气。
片刻后沐房门被人推开,景五迈步进来,手里拿着晒干的汗巾和澡豆。
蔺如风有些慌乱,以前小谷倒是伺候自己沐浴,可那本就是个孩子,眼前这人比自己尚且高上几分,昨晚还被宫羽拿来非议。
“我自己来就行,你回屋歇着吧。”
景五有些好笑:“你我皆为男子,何需避讳,若去浴堂,十几个大汉共处一室,不都是脱得赤条条的。”说完便蹲坐在蔺如风背后,给他擦身。
浴堂,也叫浴肆,美称“香水行”,汤钱仅五个铜板,风靡北地,长江以南鲜见。蔺如风在抚云城见过但从未进去过,只听说相关趣闻,有些官家女子在浴堂洗澡时,擦澡之人都是净过身的男子,这些男子还有诨名,俗称“无名白”。
这番话让蔺如风不好拒绝,只当他是小谷,任由对方摆弄,好在景五坐在背后,没有面对面那么尴尬。
景五看似清瘦,手上力道十足,握着汗巾擦完了背,挪到蔺如风身侧,抓起一条臂膀细细擦洗。
“听你口音,你是本地人?”蔺如风微微阖着眼,轻声问道。
“是,但我此前在常住关外,听人说我得了一场大病,痴了好些年,等醒来父母皆已病故,只留了点银钱托邻居照顾。”
关外?蔺如风呼吸一屏,静静地听景五继续说。
“我病愈醒来忘却了好多事,只知道抚云城是我家乡,便卖了家当来寻亲,奈何进城一个多月没寻到,连生计也难以维系。”
景五平淡的口气好似说的是别人的故事,他只身一人漂泊于世,却既不哀戚也不茫然。
“你从关外何处来此?”
“辽东都司盖州卫。”
辽东都司虽归属大齐,然汉蛮杂居,更北面的混同江乃赫真族的发祥地,几十年前赫真首领降于东鞑,族人虽不善战,但有一件事十分重要。
“听闻东鞑萨曼图出自赫真族,你可曾听说过?”
哗啦一声,半桶热水倒入沐桶,烫得蔺如风险些跳起身,龇牙咧嘴地呼痛,吓得景五慌里慌张又倒进半桶凉水。
此时已然八月初了,早晚天气渐凉,蔺如风被这半桶沁凉井水兜头一浇,瞬间浑身打颤,什么都顾不上了赶忙起身迈出沐桶。景五抱着一叠干净衣服候在旁边,依次递给他。
蔺如风接过亵裤慌乱穿上,身子冰凉唯独脸红得滚烫,剩余衣服也囫囵着穿上疾步回了正房。
将刚刚聊起的萨曼图忘得一干二净。
干活倒真是一把好手,就是实在不会伺候人,蔺如风躺在床上不由得怀念起小谷来,又觉得过于机灵吃里扒外也不好,两难地睡了。
宫羽两三日都看不见人影,蔺如风只当他去采买信鸽。第三日一大早院门就被敲响,景五正给蔺如风绾发,忙起身去应门。
开门一看竟是孙大娘,孙大娘手里拿着满满一食盒包子,看见景五出来细细打量半晌。
看对方神色尚好,没被吸人精阳的狐狸精祸害,心里安稳许多,嘴上照例不饶人:“我看你两三日没去卖字,以为你饿死在家里,我于心不忍,便来瞧瞧你。”
景五闻听此言哈哈大笑,侧身将孙大娘让进来,接过食盒想让她到自己屋里略坐坐,却见孙大娘毫无客气地往后院走。
蔺如风收拾好自己正迎出来,与孙大娘走个对脸,赶紧客套几句,孙大娘也客气回了。
再接着孙大娘却不言语,只在院里闲转,见四下并无小厮仆役,只他们两个独居,心中顿时气恼。
她匆忙与蔺如风道别,扯着景五出了院子,直走出了胡同才厉声训斥:“你个孬种,贪图几分美色,便肯屈身给人做小,两个爷们竟然这般胡来,他是能给你生崽子不成!”
景五自然知晓大娘用心,温声劝慰:“大娘休怪,那公子只是赁了我住的院子,我还住在倒座房里,不曾与他厮混,过几日我便继续卖字,到时还要靠大娘接济一二。”
孙大娘仍是不放心:“你意如此,可知他人心意,那行当里的人什么阴糟手段没有,否则怎会有人为此倾家荡产,城东赵三不就因为秋水楼里一个破烂娘们卖了祖产!”
赵三公子为了金灵姑娘典卖祖产之事传遍大街小巷,败家子名号响亮,孙大娘怕景五也堕入此道,前两日听张二哥说景五带着秋水楼的公子一同来吃馄饨,心中不安,等了两日终究坐不住,自己找上门来。
她看景五皱眉不语,愈发吓唬他:“我可听说近日有人打听你的身世,恐怕就是那公子所为,看你无依无靠便可随意磋磨,趁你尚未泥足深陷,尽快抽身才是上策!”
景五自觉蔺如风并非孙大娘口中之人,但对方确实出自秋水楼,无可辩驳。低头想了想,无奈地说:“大娘知我处境,衣食难为,我都养不活自己,人家能贪图我什么?”
那楼里的公子平日里遭人玩弄,也想寻个好人家的男儿糟践一番罢了,这事本是寻常,看景五仍然懵懂,孙大娘只好掏出心底话:
“我照顾你这些时日,只是喜欢你耿直秉性,今日便实话跟你说了,我家有一女,去岁及笄,柔弱没主意,我不忍她嫁去婆家受罪,想招徕个上门女婿,奈何我并非富贵人家,寻常男子怕是不愿,不知你意下如何?”
景五愣怔好一会也答不出话来,孙大娘也知此事需得后议,仔细叮嘱景五不要被院里的狐狸精迷晕了头便走了,徒留景五回不过神来。
这算不算,送上门来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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