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下了整整三日。华阳宫的琉璃瓦被洗得发亮,檐角滴落的水珠串成晶莹的帘幕。
程锦书坐在窗边整理药材,目光却不时飘向殿外。三日之期已到,太后的素宴就在今晚。那枚玉牌在她袖中沉甸甸的,如同时柚苑那双看透人心的眼睛。
“姑娘可是在担心今晚的宴席?”一个小宫女怯生生地问。这几日程锦书常为宫人诊治,颇得人心。
程锦书回神,淡淡一笑:“只是想着要见太后凤颜,有些紧张。”
小宫女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太后娘娘近年脾气越发古怪了,姑娘千万小心。特别是……”她做了个戴手套的手势,“千万别盯着那儿看。”
程锦书心中一动:“为何?”
“前年有个不懂事的宫女多看了两眼,当晚就……”小宫女打了个寒噤,不敢再说。
这时殿外忽然传来喧哗声,夹杂着琉璃急促的呼喊:“快传太医!殿下晕倒了!”
程锦书立即起身,药篓打翻在地也顾不得。冲出殿门,只见回廊下围着一群人,时柚苑倒在琉璃怀中,面色惨白如纸,唇边溢出一缕暗红血丝。
“让开!”程锦书疾步上前,指尖已搭上时柚苑腕间。
脉象紊乱如麻,分明是中毒之兆。
“怎么回事?”程锦书一边施针封住心脉要穴,一边急问。
琉璃声音发颤:“殿下刚从慈宁宫回来,说是给太后请安,喝了一盏茶就这样了……”
程锦书眼神骤冷:“慈宁宫的茶?”她迅速取出一枚银针探入时柚苑唇边血渍,银针瞬间变黑。
“快抬殿下回宫!”程锦书厉声道,“所有人退开,不得靠近!”
宫人们手忙脚乱地将时柚苑抬回寝殿。程锦书紧随其后,药箱中的瓶瓶罐罐叮当作响。
“封锁华阳宫,任何人不得出入。”程锦书对琉璃下令,“准备热水、纱布,还有我药箱最底层的那个紫檀木盒。”
琉璃立即照办,效率惊人。
寝殿内很快只剩二人。时柚苑躺在榻上,呼吸微弱,冷汗浸透了鬓发。程锦书解开她的衣襟,只见心口处已经浮现出不祥的青黑色脉络。
“殿下?”程锦书轻拍她的面颊,“能听见我吗?”
时柚苑睫毛颤动,艰难地睁开眼:“茶……”
“我知道。”程锦书取出银针,“殿下信任民女吗?”
时柚苑虚弱地点头,眼神却异常清醒:“若本宫……死了……你就……”
“殿下不会死。”程锦书打断她,手中银针稳准地刺入穴位,“有民女在。”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程锦书几乎用尽了毕生所学。银针封穴,药石齐下,甚至动用了师父严禁使用的秘术。当她最后用匕首划开时柚苑指尖放出毒血时,自己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黑血滴入铜盆,发出刺鼻的气味。
当时柚苑的呼吸终于平稳下来,天色已经彻底暗了。烛火摇曳,在墙上投下两人交叠的身影。
程锦书瘫坐在榻边,冷汗湿透了重衣。她看着时柚苑沉睡的侧脸,第一次发现这位以疯狂著称的长公主,原来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睫毛那么长,鼻梁那么挺,唇形姣好如花瓣。若不是眉宇间那道常年紧蹙留下的细纹,几乎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
程锦书鬼使神差地伸手,想要抚平那道细纹。
指尖即将触及时,时柚苑忽然睁开眼。
四目相对,一时寂静。
“殿下感觉如何?”程锦书收回手,语气恢复专业。
时柚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她。许久,才轻声道:“你救了我。”
“医者本分。”
“又是本分。”时柚苑轻笑,声音虚弱却带着惯有的讥诮,“程姑娘的本分里...可包括这般不顾性命?”
程锦书垂眸:“殿下洪福齐天。”
“抬起头来。”时柚苑命令道。
程锦书抬眼,对上那双深邃凤眸。烛光下,时柚苑的瞳孔颜色变浅了些,像是浸在水中的琥珀。
“你用了禁术。”时柚苑语气肯定,“那种以自身精血为引的解毒之法……师父没告诉你会折寿吗?”
程锦书怔住:“殿下如何知道……”
“本宫说过……”时柚苑艰难地抬手,指尖轻触程锦书苍白的唇,“我查过你的一切。”
她的指尖冰凉,带着药香。程锦书没有避开。
“为什么?”时柚苑凝视着她,“明明可以让我死……这样你就自由了。”
程锦书沉默片刻,轻声道:“因为殿下死了,真相就永远石沉大海了。”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时柚苑笑了,笑声牵动伤口,让她蹙起眉头:“撒谎……你分明是……舍不得本宫。”
程锦书没有否认,只是起身端来药碗:“殿下该喝药了。”
她扶起时柚苑,将药碗递到她唇边。时柚苑就着她的手慢慢饮下,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
“苦……”喝完药,时柚苑孩子般蹙眉。
程锦书从药箱取出一枚蜜饯:“含着会好些。”
时柚苑却没有接,就着她的手咬住蜜饯,唇瓣无意间擦过她的指尖。
两人都顿了一下。
“今晚的素宴……”时柚苑忽然道,“你不必去了。”
程锦书抬眼。
“太后既然对本宫下手,必定早有准备。”时柚苑语气冷了下来,“你此时去,就是自投罗网。”
“可是殿下的毒……”
“中的是‘七日断肠’。”时柚苑冷笑,“太后这是给本宫选择呢——要么七日内交出虎符,要么肠穿肚烂而死。”
程锦书手中药碗微微一颤:“殿下如何打算?”
“本宫最讨厌被人威胁。”时柚苑眼中闪过疯狂的光芒,“更何况……不是还有程神医在吗?”
她忽然握住程锦书的手:“七日之内,解了这毒。能做到吗?”
程锦书感受着掌心冰凉的触感,缓缓点头:“民女尽力。”
“不是尽力,是必须。”时柚苑指尖收紧,“本宫若是死了,你也活不成。太后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知情者。”
她凑近些,气息拂过程锦书面颊:“我们现在……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程姑娘。”
程锦书凝视着她:“殿下是故意中毒的?”
时柚苑挑眉:“何以见得?”
“七日断肠虽然凶险,但发作缓慢。殿下在慈宁宫时若真饮下毒茶,不可能撑到回宫。”程锦书语气平静,“除非...殿下早就知情,只是控制了剂量。”
寂静在殿内蔓延。烛火噼啪作响,映得两人面色明暗不定。
许久,时柚苑忽然大笑起来,笑到伤口作痛才停下:“聪明……果然聪明!”
她靠在软枕上,眼中满是赞赏:“没错,本宫是故意的。太后近年深居简出,唯有此法能逼她露出破绽。”
“殿下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赌注越大,赢面越大。”时柚苑唇角勾起冷冽的弧度,“更何况……本宫不是有你这张王牌吗?”
程锦书沉默片刻:“殿下就这么相信民女能解毒?”
“不信你……还能信谁呢?”时柚苑语气忽然柔软下来,“这深宫里,本宫能信的……也只有你了。”
她伸手,指尖轻轻拂过程锦书眼下的青黑:“辛苦你了。”
动作温柔得令人心惊。程锦书垂下眼睫:“民女分内之事。”
“以后不必自称民女了。”时柚苑收回手,语气慵懒,“私下里……唤我柚苑便可。”
程锦书猛地抬眼。
“怎么?”时柚苑挑眉,“本宫的名字配不上程姑娘金口?”
“……不合礼制。”
“礼制?”时柚苑轻笑,“本宫就是礼制。”
她忽然咳嗽起来,面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程锦书立即上前为她把脉,眉头越蹙越紧。
“毒性开始扩散了。”程锦书沉声道,“殿下必须立即静养,不能再劳神。”
“怕是静养不了了。”时柚苑望向殿门方向,唇角带着讥诮的笑,“探病的……已经来了。”
话音未落,琉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殿下,安国公世子前来探病。”
时柚苑与程锦书对视一眼,唇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看,第一条鱼……上钩了。”
她迅速躺下,做出虚弱不堪的模样,对程锦书使了个眼色。
程锦书会意,为她掖好被角,转身时脸上已经换上忧心忡忡的表情。
殿门开启,时文轩一身素衣走进来,手中捧着个锦盒。
“听闻殿下不适,特来探望。”他语气关切,目光却锐利地扫过程锦书,“程姑娘也在?殿下情况如何?”
程锦书垂首:“殿下凤体欠安,需要静养。”
时文轩将锦盒放在案上:“这是家父珍藏的百年老参,或许对殿下有益。”
“世子有心了。”时柚苑虚弱地开口,“只可惜本宫这病……怕是参汤也救不了了。”
时文轩眼神微动:“殿下洪福齐天,定能逢凶化吉。”他目光转向程锦书,“有程神医在,想必不成问题。”
程锦书正要回答,时柚苑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暗红的血渍染红了唇瓣。
“殿下!”程锦书立即上前施针,动作迅疾如风。
时文轩静静看着,忽然道:“程姑娘这针法……倒是罕见。不知师从何人?”
程锦书动作不停:“乡野郎中所授,不值一提。”
“是吗?”时文轩轻笑,“可我看着……倒像是失传已久的‘回春手’呢。”
银针在程锦书指尖微微一顿。
榻上,时柚苑忽然睁开眼,目光如刀:“世子好眼力。”
殿内气氛陡然凝滞。
时文轩微笑躬身:“臣僭越了。殿下好生休息,臣改日再来探望。”
他转身离去,衣袂飘然。
殿门关上刹那,时柚苑猛地坐起,哪还有半分病态:“回春手……程锦书,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本宫不知道的?”
程锦书收起银针,语气平静:“师父所授,民女……我从未刻意隐瞒。”
时柚苑凝视她片刻,忽然轻笑:“无妨。越是锋利的刀,用起来才越顺手。”
她望向时文轩离去的方向,眼中闪过寒光:“看来……有些人比本宫想象的还要心急呢。”
程锦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声道:“世子似乎对医术颇有研究。”
“当然。”时柚苑冷笑,“他母亲……就是死于一种奇毒呢。”
窗外,秋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程锦书忽然感到一阵寒意。这深宫中的棋局,远比她想象的更加凶险。
而此刻,她已深陷其中,再无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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