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沉到山尖时,晚风终于带了点凉意,却吹不散姜禾心头的燥热。他蹲在苗床边,手里攥着半截干枯的茅草,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草屑,目光却落在远处灰蒙蒙的山影上,半天没动一下。
李文渊那句“活人无数”,像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连呼吸都带着灼痛感。自打进了卧虎寨,他一直把自己困在“囚徒”的壳里,侍弄庄稼不过是为了活下去,为了那渺茫的亲人消息——他从没想过,自己这点在姜家村学来的本事,竟会和“救人性命”扯上关系。可越是不想,李文渊描述的画面就越清晰:面黄肌瘦的流民蜷缩在路边,孩子伸出干瘦的手乞讨,老人倒在尘土里没了声息……这些画面和姜家村被焚毁的房屋、父亲倒在血泊中的身影反复重叠,让他胸口像堵了块湿泥,沉得喘不过气。
“小哥儿,该回去了,天要黑透了。”石頭的声音从田埂那头传来,他手里拎着空水桶,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再待下去,该着凉了。”
姜禾回过神,才发现手里的茅草已经被捻成了碎末,撒在苗床里。他站起身,膝盖“咔嗒”响了一声——蹲得太久,腿麻了。他踉跄了一下,石頭赶紧上前扶住他:“你咋了?脸这么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姜禾摇摇头,挣开石頭的手,慢慢走向囚室。他的脚步很沉,像灌了铅,每走一步,脑子里就过一遍李文渊的话:“你这双手,此时能活人无数”“山下流民日增,饿殍遍野”。他恨这些话,恨它们让自己动摇——杨焱是杀父仇人,李文渊是帮凶,他怎么能帮这群人救流民?可转念一想,流民是无辜的,他们和姜家村的人一样,只是这场天灾**的牺牲品。若是当初有人能给姜家村带来耐旱的种子,父亲是不是就不会死?母亲是不是就不会被留在槐树下无声流泪?
这种矛盾像根绳子,紧紧勒着他的心脏,让他连呼吸都觉得疼。
回到囚室,他倒在硬榻上,连灯都没点。黑暗里,他睁着眼,望着屋顶的破洞。通风口透进点月光,落在地上,像块惨白的冰。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种玉米,说“庄稼人靠地活,地不亏人,人也不能亏地”;想起大哥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笑着说“阿禾种的菜长得真好,今晚给你做凉拌黄瓜”;想起二哥三哥拿着书卷,围着他要教他认字,说“阿禾要是喜欢读书,以后哥带你去镇上书院”……这些温暖的画面,如今都成了刀子,一刀刀割着他的心。
他翻了个身,手掌压在身下,伤口传来的刺痛让他清醒了些。他不能动摇,不能帮杨焱做事——那是对亲人的背叛。可一想到那些流民,他又没法硬起心肠。他就这样翻来覆去,直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着,却又被噩梦惊醒——梦里,他看到母亲躺在槐树下,流民围在她身边,饿得眼睛发绿,而他手里拿着种子,却不知道该给谁……
第二天清晨,他顶着黑眼圈走出囚室,脸色比昨天更白。石頭送来的早饭是两个粗粮饼子和一碗清水,饼子喇得喉咙疼,他却味同嚼蜡,勉强啃了一个就放下了。
“小哥儿,你真得歇会儿,”石頭看着他,眼神里满是担忧,“你这几天都没睡好,再这么熬下去,身子该垮了。”
“没事,先去浇苗。”姜禾拿起锄头,走向东边的苗床。他想让自己忙起来,忙到没时间想那些烦心事。
苗床里的山稞子又长高了些,茎秆更结实了,叶片也从淡绿变成了深绿;沙棘的嫩芽也舒展了,长出了第二对叶子;苜蓿芽藏在土缝里,像星星点点的绿绒。姜禾拿起木瓢,沿着苗根浇水,动作却没了往日的专注——他总是走神,瓢里的水洒在田埂上,浪费了也没察觉。
石頭看在眼里,却没再多说,只是默默帮他把洒在田埂上的水拢到苗床里。
临近正午时,李文渊又来了。他这次没带其他人,只揣着个布包,走到苗床边,从布包里掏出几张粗糙的麻布,上面用炭笔画着些歪歪扭扭的图形。
“姜小哥,”李文渊把麻布递给他,语气比上次更客气,“我按你说的,画了山稞子、沙棘和苜蓿成熟后的样子,你看看对不对?还有,我想问你,这些作物一亩地能收多少?种下去多久能收获?”
姜禾接过麻布,看着上面的画——山稞子的穗画得像狗尾巴草,沙棘的果子画成了小红点,却能看出李文渊的用心。他的手指拂过麻布上的炭痕,心里又开始挣扎:要不要告诉李文渊?告诉他,就是帮杨焱;不告诉,那些流民可能就没了活路。
“山稞子亩产低,”他终是没忍住,低声开口,“好年景能收两石,今年这么旱,能收一石就不错了;沙棘要两年才结果,今年种了,明年才能收果子;苜蓿长得快,一个月就能割一茬,能喂牲口,也能当野菜吃。”
李文渊听得认真,从怀里掏出个小竹片,用炭笔在上面记着,嘴里还念叨着:“山稞子,亩产一石;沙棘,两年结果;苜蓿,一月一割……”他记完,抬头看向姜禾,眼神里满是感激:“多谢姜小哥!这些都是救命的信息啊!”
姜禾没说话,把麻布还给李文渊,转身继续浇水。他不想再和李文渊说话,怕自己再动摇。
李文渊也没再多留,说了句“以后还有要请教的,再来找你”,就匆匆走了。他走后,姜禾蹲在苗床边,用手刨着土,直到指尖磨得发疼,才停下——他想通过这种方式,压制心里的动摇,可越是压制,那些流民的画面就越清晰。
傍晚时分,他正给沙棘苗松根,忽然听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他的心一紧,抬起头,果然是杨焱。
杨焱穿着一身深色劲装,腰间别着把长刀,刀鞘上的铜环随着脚步轻轻晃动。他没走近,就站在田埂那头,目光落在苗床上,又缓缓移到姜禾身上。他的眼神很深,像山涧的深潭,看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让姜禾觉得浑身发紧。
“李军师说,你看似柔弱,骨子里却韧如蒲草。”杨焱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山间的风,却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冷诮,“只是不知,这份韧性,能担得起多少分量。”
姜禾的身体微微一颤。他听出了杨焱的言外之意——李文渊看重你的能力,可你能不能担起这份能力带来的责任?能不能为我所用?
他攥紧了手里的小锄头,没说话。他不想和杨焱对话,这个男人太懂怎么戳他的软肋。
杨焱似乎也不期待他的回应,他向前走了两步,停在姜禾身边,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把姜禾完全笼罩。他低头看着苗床里的绿苗,又看了看姜禾沾着泥土的手,缓缓开口:“这山寨里,不养无用之人。”
这句话像根针,扎在姜禾心上。他知道,杨焱是在提醒他——你能活着,能有水喝,能有药敷,都是因为你能种出东西,能给我带来价值。
“你种活了这些苗,证明了你的价值,”杨焱的声音更近了,带着一股冰冷的气息,“所以你能有水,有药,有鸡蛋。”他的指尖松开叶片,目光转而落在姜禾低垂的、露出了一小段白皙后颈上,“但价值,需要持续体现。”
姜禾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旧伤里,疼得他额角冒冷汗,却没敢吭声。他知道,杨焱要提要求了。
果然,杨焱直起身,目光望向东边那片更大的荒地,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东边那片荒地,给你十天时间,清理出来。”
姜禾猛地抬头,看向杨焱,眼里满是难以置信。他去过东边的荒地,面积是现在这片苗床的十倍不止,茅草长得比人还高,根系盘根错节,地里还埋着不少巨石,别说十天,就是一个月,也未必能清理完!
“需要多少人手,去找石頭。”杨焱没看他的反应,继续说道,“种子,李文渊会想办法。”
说完,他转身就走,身姿依旧挺拔,没给姜禾反驳的机会。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却像锤子一样,一下下砸在姜禾的心上。
姜禾站在原地,望着东边的荒地,只觉得胸口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知道,杨焱是在逼他——逼他主动找更多人手,逼他更深地卷入山寨的事务,逼他用自己的能力,为这个他恨之入骨的地方“创造价值”。
他能拒绝吗?不能。拒绝了,就会失去现有的“优待”,甚至可能失去得知亲人消息的机会。他能接受吗?接受了,就意味着他离“资敌”更近一步,离背叛亲人更近一步。
晚风刮过,吹得苗叶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姜禾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一片沙棘叶,叶片上的细绒毛蹭得他指尖发痒。他想起了那几株在囚室墙角发芽的野草,想起了自己说过的话:“地要是活不了,咱就想办法让它活。”可现在,他连自己的路都走不明白,怎么让地活?怎么让人活?
他抬起头,望着天际最后一抹绯红的霞光。霞光渐渐淡去,天空变成了深紫色,像一块巨大的幕布,笼罩着这片苦难的土地。东边的荒地在暮色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等待着他踏入。
他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退无可退。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囚室。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落在田埂上,像一道无法挣脱的枷锁。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十天内清理完荒地,不知道清理完荒地后等待他的是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这条“为仇敌效力”的路,要走多久。
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去。为了亲人,为了那些流民,也为了自己心里那点不肯熄灭的、想让土地重新焕发生机的执念,他必须走下去。
哪怕这条路,布满荆棘;哪怕这份重负,压得他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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