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平昀行军打仗数十载,见过的人数不胜数,多少也算是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事,眼瞅着自己这儿子神色不对,脑中思绪瞬间就发散开了。
“臭小子,你该不会是真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们吧?!”
“怎么可能,我哪有事儿能瞒过您二老的法眼啊,”柏清河干笑一声,“哎,以后不用去巡检司也挺好的,不用日日早起,总算是能回屋睡个回笼了……您二老慢聊,我困了,先回屋休息去了。”
柏清河站起身,隐晦地冲他娘眨了眨眼。
柏夫人顺利接收到了信号,似笑非笑地目送柏清河离开了前院。
柏平昀显然也意识到了对方是在逃避问题:“你说,你说说,这……”
“好了老柏,都说了孩子大了,你就由着他去吧,”柏夫人拍了拍柏平昀抬起的手,“等天要下雨的时候,他知道能往家里跑就行。”
“怕就怕在这里,”柏平昀发愁似的叹了口气,“乌汗不是个省油的灯,再加上先前谭旭让他过得太消停了,最近怕是不会太平。”
柏夫人问道:“那你岂不是马上又得去辛城?”
“应当是快了,”柏平昀啃着手里的水果,比划了两下,“到时候可不光我得去,柏清河也得跟着。”
按如今这情势,柏清河若不能独自在凶险万分的血海尸山中拼命滚一圈回来,怕是没法顺利拿到他应得的军功与爵位。
早早进屋的柏清河自然对这些盘算毫不知情,他换了身衣服倒在床上,竟然还真准备就此睡个“回笼觉”。
……谁知道那老头会不会跟个疯子似的明日寅时跑府外蹲他的点,再加上前些日子巡检司本就闹得沸沸扬扬,这几日怕是不能依照往常的时间点去地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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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言眉头微蹙,眼睫毛颤动了几下,才悠悠转醒,摸了把身下扎手的茅草堆,熟练又坦然地倒头躺了回去。
守在牢门外的看守反而先一步站不住了,先是四下张望了番,确认没人注意到自己,这才小心翼翼地凑到了门边,冲里面小声喊道:“温军师,温军师你醒了吗……”
隔壁牢房的叫骂声震天响,用词粗俗又下流,轻易便挡过了这微小的动静;这看守却是个有十成耐心的,半分没受影响,自顾自地念经似的小声呼唤着,一遍又一遍,活像是在叫魂。
温言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喊他,可对方喊的称呼实在是有些陌生,次数多了,他才总算是确认了这不是幻觉,转头看向门边。
这一转头,还真给他看见了个熟人。
有那么一瞬间,温言几乎要以为自己这是在牢里关疯了,不然怎么可能看见周泉那张畏畏缩缩的脸在朝着自己靠近。
温言声音有些嘶哑地开了口:“周……泉?”
“诶!”周泉的眼睛顿时一亮,小幅度地冲他挥了挥手,“温军师你感觉怎么样,头晕不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我这藏了点药膏,你要是需要的话……”
温言刚醒过来,隔壁牢房那动静本就吵得他头疼,实在是有些受不了周泉这一出“雪上加霜”——连珠炮一般的说话方式,虚弱地抬手打断了对方:“不用了,也别叫什么温军师,听着别扭。”
“哦,哦好,”周泉从善如流地问道,“那我该怎么称呼……您?”
“……对阶下囚犯不上用敬称,”温言被这个“您”叫得更是浑身刺挠,“你叫我温言就好。”
很显然,温言给的这个答案周泉并不满意。
他立马皱着眉头反驳道:“那不行,我很仰慕温前辈的。”
“……”
温言沉默了半晌,大概是发现了在这件事上跟对方讲不通道理,又觉得这事儿实在是有些好笑,于是逗乐子似的开口问道:“劳驾,我到底是做什么了,能让你这么仰慕我?”
“这糟老头子嘴还挺严,叫啊!叫得更大点声!哈哈哈哈哈……”
隔壁牢房的动静几乎就没个消停的时候,周泉听到鞭子抽地的声音更是被吓得浑身一震,引得温言不由得皱起眉头。
他记得在自己昏过去之前,这个地牢始终都只有他这一间有人。
周泉看出来了温言的询问之意,蹲下身来靠近牢门,小声解释道:“这是先前,三日前……就是温前辈你头一回晕过去的时候被送进来的,据说是皇帝下了令,说这些人目无王法,要杀鸡儆猴……”
“但不知道为什么抓的全都是老人,这些老人哪里经得住真正的酷刑折磨啊,个个哭爹喊娘的,可是都没用,已经抬出去好几个了……都死了,死得都特别惨,我都不敢看,现在就剩这一个了……”
地牢外发生的那些事,温言算是从韩旬口中略有耳闻,如今在脑中拼拼凑凑一番,倒是也能大致猜出个前因后果来。
这些老人大概就是些被煽动的无权无势之辈,无名无姓地活了一辈子,到头来就这么被巡检司里头这些不做人的东西当成了最好拿捏的软柿子,只怕是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落得了这么个境地——左右也不可能真问出点什么,被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折磨致死了。
温言想到此处,心跳没来由地漏了半拍,胸口漫上阵阵酥麻的痛意。
像是有什么不详的预感要被呼之欲出了似的。
正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周泉话出了口,反而并没有想那么多;他的注意力此刻全都集中在温言身上,见对方眉头紧锁,还以为是对方身体又出了什么岔子,连忙问道:“温前辈怎么了?”
温言摇了摇头:“没什么。”
周泉这才半信半疑地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咽回肚子里呢,就听见地牢拐角传来了三道步伐不一的脚步声,立马条件反射地站直了。
就连隔壁牢房都短暂地停了动静。
温言已经习惯了这阵仗,不置可否地坐直了几分,算是配合着摆出了副“恭迎大驾”的姿态。
“韩巡检使,李副巡检使。”周泉恭敬地行礼道。
韩旬摆了摆手,李符乐凑上前去拍了拍周泉的肩膀,示意对方可以离开了。
周泉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往温言所处的牢房投去半分眼神,径直离开了地牢。
“温言。”
这是韩旬第无数次喊温言的名字,可语气和前几日严刑逼供时都不一样,也没有立马拉开牢门走进来,种种异样,才换来温言正眼瞧他一次。
“放心啦,今日不整那些,我们给你带来了个好消息。”李符乐笑嘻嘻地上前一步,贴着牢门,动作熟练地开着锁,“温言,有人来接你回家啦。”
回家?
……这个词可真陌生。
“劳驾,是不是有哪里搞错了?”温言努力从嘴角扯出了一抹嘲讽的笑意,“我什么时候有的家?”
“……”李符乐被这话噎了一瞬,面上的笑容倒是半分不减,“太子担保,童叟无欺,说你有你就是有……哦,人已经来了。”
一道人影从牢门另一侧冒了出来,像是为了这么句出场词,安安静静地等候了许久。
年轻人审视的目光中参杂着几分心疼,将温言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这才温温柔柔地开了口:“温言,好久不见。”
这倒不怎么像个应景的开场白。
温言心念电转,心下早已有了考量,因此看到年轻人出现在这里也并没有太过惊讶,只是对方这惺惺作态的本事还是给他震了个反胃,只好接道:“倒是也不久。”
“度日如年,怎会不久,”年轻人也摆出了一副笑脸样,“罢了,不提这个,先跟我回家吧。”
温言从善如流地撑着地面站起身,无视了年轻人朝他伸出的手,独自往外慢慢踱着步,走第一步时甚至踉跄了两下,才勉强稳住身形。
年轻人也不恼,不置可否地将手收了回来,不紧不慢地跟在温言身后。
大概也察觉到了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微妙,韩旬和李符乐在后面悄悄对视一眼。
韩旬心里憋着口气,心道这温言的嘴忒严,什么都没说就算了,怎么现在太子还突然在里面掺上一脚,竟然要他们直接将人给放了;李符乐倒是没想太多,只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件什么事儿,思来想去愣是没记起来,也没话讲……一时之间,地牢内安静得几乎落针可闻。
“咳……咳咳。”
隔壁牢房的老人被血呛住了喉咙,忍不住咳了两声,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李符乐看着温言,只见对方的脊背在抬头的瞬间立马绷直了,下一秒就像个四肢不太协调的野兽般蹿了出去,双手用力攀附在牢门上,将这块铁门摇得嘎吱作响……而他腿上的伤明显支撑不了他这一连串慌不择路的动作,只听嘭地一声,膝盖便跪在了地上。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李符乐恍惚间甚至怀疑自己看到了铁栏杆上被迅速下滑的皮肤擦出的血。
众人神色各异,就连牢房内想要捂那老东西发声的破嘴的两名看守一时都被吓得后退了两步,只敢拿不定主意似的望向韩旬两人。
地牢内回音阵阵,老人衣衫破烂,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的模样燎着了温言的视线,激得他双目充血,恨不得能直接冲进牢房,将这些人全都给千刀万剐了。
可论处境,如今的他只配、也只能这么想想。
温言嘴唇颤抖,嗓音沙哑,一时间只觉喉间血气上涌,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几乎都要带上呜咽的哭腔。
“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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