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柏川的手骤然施力。
将林羿礼那只透着青紫色血管,白得毫无血色的,纤细得仿若只剩皮肤包裹掌骨的手,紧攥在自己的掌中。
林羿礼的那只手果然又抖了一下,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瞬,但傅柏川确信这不是他的幻觉。
傅柏川站起来大喝一声:“快去请大夫来!”
大夫挎着药箱快步赶到傅柏川面前,他看了眼床上的死人,又看向傅柏川,断定是傅柏川在同李绥一的争斗里受伤才喊他过来。
大夫遂说:“将军,这是跌打药粉,敷在有淤血的地方,早晚各一次。”
大夫说完,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摆在傅柏川面前。
傅柏川眼睛一斜,落到林羿礼身上,指着说:“不是本将军,是监御史大人。”
大夫的眼皮猛地一跳。
“将军……验尸是仵作的分内。”
“不,他还活着。”
傅柏川笃定。
傅柏川把那只抽动过的手握在掌中,“这只手,刚刚动了。”
大夫挣扎了一会后手指点在林羿礼的手腕上,像模像样地替人把了把脉。
抬头的瞬间,对上傅柏川期待的眼神。
大夫轻叹一口气。
“将军,要不您自己来替大人把一把脉?”
傅柏川自然知晓他这句话的意思,无非是在委婉的提醒他这床上的躺着人脉搏全无。
可是林羿礼是个活死人,他本来就没有这些东西。
傅柏川忽然觉得这世上没人能懂他的话。
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身体验,他也不会相信亲手绞死的人,一夜过后又生龙活虎的出现在眼前。
傅柏川望着这只手,良久良久。
“你走吧,”傅柏川疲惫道。
“节——”
大夫想说节哀,被傅柏川警告的眼神硬生生咽回去。
傅柏川赶走所有人,又接着一个人陪林羿礼坐着。
“你没有死,对不对?”
他花了一整天来等林羿礼的回应。
可他想看的东西,却没有再次发生,好似发生过的事情都只是他的幻觉而已。
入了夜。
托傅柏川和林羿礼的身份,男人与男人的两性关系的福,傅柏川对林羿礼用情至深的消息传得众人皆知。
屋外冷风呼号,将军府扫干净的雪,立刻又被新雪填补,白皑皑的积雪被墙角下熊熊燃烧的火堆映得暖黄。
“将军接受不了他的死,哪怕脖子破了那么大个洞,他都坚持说没有死。”
“将军不会是疯了吧?”
“这叫痴情,哪是疯了二字能囊括的?”
“说不定呢?毕竟当初绞死不也活着做了将军的男宠。”
无名小卒疑惑的声音从人群外围响起。
众人屏息凝眸,氛围安静的可怕,一股凉意顺着后背攀升。
风擦过墙壁,瓦砾发出危险的颤动声。
哐当——
碎瓦片被掀开摔下,吓得墙角下众人如受惊鸟雀四散。
“闹鬼啦——!!!”
惊恐的声音传遍将军府上下,一时间人心惶惶。
傅柏川洗漱完毕,带着从滚烫水池里带出的湿黏热气躺在林羿礼身边。
他记得林羿礼有趋热性。
上一次,他这样躺下,林羿礼半梦半醒主动投怀。
傅柏川忐忑地望着身边躺得笔直的人,对方没有任何动作。
注视的视线从入夜到深夜,身上的温度由热转温,躺得笔直的人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难道……真是看错了吗?”
傅柏川提起的心沉沉地落下,语气也掺着重重的鼻音,带着厚实的落寞。
“阿九,他们说将军府里闹鬼了,我好害怕。”
“我也害怕呜呜。”
“白天练兵场上抓了好多人,也死了好多人,会不会是那群死掉的人怨气太重……”
守夜的年轻丫鬟们挑着灯笼,成群结队,哆哆嗦嗦地走过窗纸,橘黄的火色透进屋子里。
“闹鬼才好。”
傅柏川坐了起来,打算回房睡去。
若是躺在林羿礼身边,他无法闭眼,总忍不住的睁开眼去把身旁人的模样,不厌其烦地看上一遍又一遍。
好像不这么做,林羿礼就会消失,然后再也看不见。
就在他坐起的瞬间,一双冰冷的手抵在他的脊背中间。
傅柏川的脊背发凉,身体却因兴奋而发热。
“我是鬼吗?”
林羿礼毫无起伏的声音从傅柏川的背后传来。
傅柏川无动于衷,完全没有想要转过身去的想法。
他害怕这仍是幻觉,但起码脊背的冰凉不是,他要多留存一会。
“我好像真的不会死。”
林羿礼苦笑起来,落在傅柏川脊背后的冰凉消失。
傅柏川这才缓缓转过身去。
林羿礼的双手落在他自己的脖子上,两只手叠放在一起,将脖子上的窟窿摸了个大概。
“啧——”
林羿礼的手指没入脖子的洞穴,那处冷得仿若透风,骨头都被冷风刮擦得战栗。
傅柏川的瞳孔剧烈发颤,他用力地骤然拉进两人的距离,双手紧紧箍住林羿礼的后背。
“你还活着?!”
林羿礼坏心思地没有回应傅柏川的问题,甚至他落在脖子上的手一同垂落,脑袋无力地搭在傅柏川的肩上。
傅柏川等不到回应,他松开林羿礼,却再一次发现林羿礼变回死气沉沉的模样,毫无动作,毫无生气。
仿若刚才他所看见的,所听见的,所拥抱着的,都是幻觉。
傅柏川睁着眼睛,眼里逐渐无神。
就在傅柏川松开林羿礼的瞬间,他听见一声短促的哧哧偷笑。
傅柏川低下头去看林羿礼埋下的脸。
那一瞬间,两个人的视线骤然撞在一起。
“逗你玩呢。”林羿礼笑了笑。
死气沉沉的惨白面容上突兀地挂起了笑,鼻梁上的一点黑痣因这笑,位置向上变了一点。
傅柏川只感觉自己的心被林羿礼捏住一整个提了起来,失去呼吸和心跳的权利,全林羿礼完完全全的拿捏在掌中。
哪怕被林羿礼玩弄感情,但只要看见他笑了,心底淤积的怨气便全然散掉。
“冷,这儿冷。”
林羿礼指着自己的脖子。
傅柏川的手捂上了上去,“还冷吗?”
“你把手放进去。”
傅柏川疑惑诧异还有些害怕,但是听话的照做。
傅柏川低下头去,他的左手托着林羿礼的脖子,帮林羿礼仰头的同时不至于叫人脑袋落地。
他仔仔细细地观察林羿礼脖子上的伤口,那一圈细长的口子外的皮肤白得毫无血色,伤口边缘的皮与肉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红得似滴血,但林羿礼的身体已经没有血给他淌。
傅柏川的右手大拇指按在林羿礼脖子上骇人的伤口上,滚烫的指腹先试探性的绕着匕首刺穿留下来的伤口外缘来回抚摸。
傅柏川的指腹粗擦,指节上是常年练武带上的粗糙茧子,林羿礼都有些分不清他脖子发热是傅柏川的温度带来的,还是被沙子似的粗茧刮出来的。
“呼……”
林羿礼呼出一口气。
傅柏川的动作停了。
“很难受吗?”
“继续。”
“好。”
傅柏川打圈揉搓地动作继续。
林羿礼惬意地从喉咙里哼出两声喘.息:“不,很舒服。”
就在傅柏川以为自己很了解林羿礼的伤口,准备按照林羿礼所说的手指没入的瞬间,他被林羿礼推开。
傅柏川疑惑地望着林羿礼。
林羿礼手指尖撩过傅柏川下巴。
“越界了,不是吗?”
傅柏川点了点头,默认林羿礼的说法。
不用林羿礼吩咐,他起身去拿了一方帕子,林羿礼快速地绕过脖子遮住伤口。
同一时间,蔡金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将军,棺材已经托铁匠连夜去造了,最快也要后天。”
“不用……”
傅柏川的话说一半,被林羿礼捂住嘴。
傅柏川的脑子被忽然的冰冷捂醒,转头对上林羿礼的视线,两个人交换一个眼神后,得出同样的答案:
葬礼必须办,而且得大办特办。
“葬礼明天开始。”
将军府第二天一早便挂满了白灯笼、招魂幡与白布条,空气里弥漫着纸扎燃烧后的焦臭味,落在众人肩头的不止有大雪,还纸做的假铜钱。
敲锣打鼓唢呐齐鸣,人头耸动,人影绰绰。
人群的最角落里匿着一位身着丧服白袍的男人,日日来,夜夜来。
这场丧事整整维持了七天七夜,仍留在金州城里的人为林羿礼守孝整七日七夜。
“起棺——”
数个男人在整齐的口号里抬起棺材,天上的纸币挥舞的厉害,快要盖过漫天大雪的势头。
“落棺——”
棺材轰得一下沉进数米深的坑里。
厚厚地冻土被铁锹翻起,一下又一下,眼见着棺材的踪影在浑浊黑土里越来越渺茫,渐渐得被深埋其中。
当晚。
一个身着丧服白袍的男人出现在坟墓边,一同来的还有几十个护卫,手里皆拿着铁锹。
他没有脱下身上的丧服,就着丧服,指挥手下挖土。
土壤被厚重的积雪压实,挖开比掩埋要费力得多,男人看着众人面露难色的模样,不由得自己也上手去做。
土壤被一层层掀开,金色的棺椁表面已经暴露在空气里。
严骁擦了擦脸上的汗,兴奋地大喊一声:“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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