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鹜的招揽,如同预期般到来。
褚休心中一片澄明。
他抬起头,眼神坦荡而坚定,迎向刘鹜的目光:“殿下知遇之恩,褚休铭感五内。殿下心怀社稷,志在澄清玉宇,此乃万民之福。褚休一介寒微,蒙殿下不弃,愿效犬马之劳,任凭驱策。”
“好!好!”刘鹜大喜过望,用力拍了拍褚休的肩膀,“得卿相助,孤如虎添翼!”
褚休脸上适时地露出感激与振奋之色,但心中却冷静如冰。
他铭记馥姑洗的授意:“接受,此为跳板。勿骄勿躁,勿忘根本。”
趁着气氛热络,褚休后退半步,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双手奉上:“殿下厚爱,褚休无以为报。此乃卑职在赈灾期间,偶然查获的一些…微末之证。”
“或许对殿下…有所裨益。”
刘鹜眼中一闪,接过文书。
他并未立刻拆开,却已猜到了几分。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褚休一眼:“哦?是何物?”
“是太子门下,户部清吏司郎中王澍,近三年利用职务之便,勾结地方粮商,在历年常平仓周转中上下其手,贪墨官银、以次充好、倒卖官粮的确凿证据。”
褚休作揖:“卑职已初步核实,其数额之巨,手法之隐蔽,令人发指。此獠虽非太子心腹,却是太子党羽中掌管钱粮命脉的一枚重要棋子,亦是此次水患赈灾款被层层盘剥的源头之一。”
“王澍?”刘鹜沉吟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文书表面。
这个名字他当然知道,一个依附于太子岳家势力爬上来的小角色,贪婪成性,手脚向来不干净,只是因其位置关键且善于钻营,一直被太子党保着。
褚休这份“投名状”,分量足够重,能伤及太子党羽,却又不会立刻引来太子的疯狂反扑,正适合作为他褚休正式踏入五皇子党的敲门砖,也方便五皇子用来敲山震虎,试探各方反应。
“好!好一个‘微末之证’!”刘鹜脸上绽开真心的笑容,带着一丝狠厉,“褚休,你这份‘心意’,孤收下了!放心,孤定会让这份‘心意’,物尽其用!”
他小心地将文书收起,看向褚休的目光,已不仅仅是欣赏,更多了几分倚重与信任。
褚休再次躬身:“谢殿下。卑职告退。”
走出五皇子府邸,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
褚休深深吸了口气,他抬头望向天边那抹将尽的残阳,霞光映在他年轻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却沉入深邃的阴影。
这一步,终于踏出了。
只是前路,是更深的漩涡。
他没有回书院安排的新居,而是如同归巢的倦鸟,踏着暮色,走向了城郊那座熟悉的居所。
停云居内,灯火初上,却比五皇子府邸少了份喧嚣,多了份遗世独立的清寂。
馥姑洗并未在书房处理那些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密报卷宗,而是独自坐在小院一角的石桌旁。
桌上只点了一盏素纱风灯,晕开一小片朦胧而温暖的光晕,勉强照亮桌案一角,却将她的身影衬得更加孤清。
她依旧戴着那顶垂落的帷帽,面前摊着一卷书,指尖停留在某一页,久久未动。
晚风拂过她素色的衣袂,带来远处田野的草木清香,也带来了一丝等待的意味。
沉稳而略显疲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小径上。
馥姑洗没有抬头,仿佛整个人已经沉浸在书卷。
但那只停留在书页上的、素白纤细的手指却微微蜷缩了一下。
褚休走到石桌旁站定,如同每一次完成课业归来时那般,安静地等待着。
只是这一次,他周身散发的气息已截然不同。
西巷野小子的莽撞戾气被深深压入眼底,书院学子的青涩锋芒也被磨去了棱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如渊的气质,仿佛能吸纳所有光线和声响。
连他身上那件因奔波而略显褶皱的普通青衫,也似乎无法掩盖这份内在的蜕变。
“回来了?”馥姑洗的声音透过轻纱传来,依旧是那般清冷平淡,仿佛他只是散学晚归了片刻。
“是,先生。”褚休应道,声音带着沙哑,那是连日不休、殚精竭虑留下的痕迹。
“五皇子府邸的茶,可还入得了口?”馥姑洗终于合上书卷,抬起头,目光隔着那层永远存在的轻纱落在他身上。
褚休微微一怔:“尚可。”
“只是金杯玉盏,不如先生这里的清水解渴。”他如实回答。
馥姑洗似乎轻轻地哼了一声,她并未说什么,只是伸出手,提起桌上那只温着的素瓷茶壶。
她稳稳地倒了一杯清水,将杯子推到石桌对面。
“坐。”
褚休依言坐下,身体因为放松而晃动了一下。
他端起那杯清水,没有犹豫,一饮而尽。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
“成了?”馥姑洗问。
“成了。”褚休放下杯子,简短回答,言简意赅,“五殿下正式招揽,学生应下了。”
“投名状呢?”
“王澍,户部清吏司郎中,贪墨常平仓、盘剥赈灾款的罪证,均已呈上。”
馥姑洗沉默了片刻。
晚风吹动她帷帽的轻纱,也拂过褚休额前。
那里,一道极细浅的新伤疤,被碎发稍稍遮掩,在昏黄的灯光下若隐若现。
石桌上的风灯,火苗轻轻跳动了一下,光影在他年轻却已刻上风霜痕迹的脸上明灭。
“王澍,选得不错。”馥姑洗终于开口,话里带着赞许,“分量刚好。五皇子此刻,正需要这样一把能见血、又不至于立刻捅破天的刀。”
“”你做得很干净。”
“学生只是依先生之令行事。”褚休低声道。在先生面前,他下意识地收敛了所有锐气,仿佛依旧是那个需要指引的少年。
“依令行事?”馥姑洗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飘渺的嘲意,不知是嘲他这份下意识的谦卑,还是嘲这必须如此行事的世道,“西巷那个只知道挥拳头抢食、浑身是刺的野小子,如今也能将‘投名状’三个字,说得如此顺理成章,做得如此滴水不漏了?”
褚休的身体僵了一下。
这蜕变,如此巨大,如此迅速,连他自己在夜深人静时想起,都会感到一阵恍惚和陌生。
“先生……”褚休的声音低沉了下去,“这条路…走下去,学生的手是否会越染越黑?学生会否最终变成自己最初憎恶的那种人?”
馥姑洗没有立刻回答。
她注视着眼前的少年。
他挺直的脊背微微垮下了一丝,那道额上的新伤,在他年轻光洁的皮肤上显得十分刺眼。
她看着他。
看着他从西巷那个瘦骨嶙峋的小兽,变成如今这个身姿挺拔、心思缜密、能在权力场上初露锋芒的青年。
这蜕变,是她一手促成的,是她需要的。
可亲眼见证这过程,尤其是看到他身上新增的伤痕、眼中的沉重,以及这份对自身灵魂的拷问时,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底无声蔓延。
是欣慰。
她的“利刃”正在以超乎预期的速度变得锋利,足以斩开前路的荆棘。
是…怜惜?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立刻被她强行压下,化作更深沉的冷静,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为这不得不行的残酷,为这必须付出的代价,为这少年被迫过早褪去的青涩。
她的目光落在他额角那道伤疤上,停留了一瞬。
那或许是与地方豪强爪牙冲突时留下的?
或是探查证据时遇到的险情?
她不曾亲见,却能想象其中的凶险。
他从未诉苦,只是沉默地完成她布下的每一步棋。
“黑?”她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字,“褚休,你告诉我,这天下何处是干净的?”
她不等他回答,声音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锋利,却并非针对他,而是指向这污浊的世道:“庙堂之上,衮衮诸公,哪个袍袖之下不沾着血污?哪个冠冕堂皇的奏对背后,不是藏着算计与私欲?太子党视百姓如草芥,五皇子…此刻重用你,又何尝不是借你这把刀,行争权之实?所谓的清流,不过是站得远些,溅到的血点少些,或是更善于遮掩罢了。”
“你要翻的案,是泼天的血案。”
“你要走的路,本就是一条淌血的路,注定尸骨铺就。沾血的手,未必就是脏手。关键在于,你为何而沾?沾了之后,你的心,是否还记得为何而跳?是否还认得清回家的路?”
她的话语瞬间吹散了褚休眼中那丝迷茫。
馥姑洗说这段话不是为了让他好受,而是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所处的绝境与必须背负使命。
重要的是那颗复仇的心,不能迷失在权力的迷障里,不能忘却最初的恨与恩。
褚休沉默着,胸膛微微起伏。
“学生明白了。”褚休的声音恢复了沉稳,甚至比之前更加坚定。
馥姑洗静静地看着他,那一点点未曾宣之于口的怜惜,再次浮现,最终化入一声轻叹,融入了夜风里。
“明白就好。”
“去吧,早些歇息。后面,还有更硬的仗要打。”她挥了挥手,动作间疲惫万分,示意他退下。
褚休站起身,对着馥姑洗,深深一揖,动作充满敬意:“是,先生也请早些安歇。学生告退。”
他转身离去,挺拔的背影一步步融入院门外的夜色,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
他走得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像她期望的样子。
只是这期望的背后,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唯有她自己知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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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正式招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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