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日停云居的门依旧紧锁着。
褚休勒住马缰,在巷口习惯性地望了一眼,心中那丝空落感如同梅雨时节挥之不去。
他调转马头,并未直接回悠纪巷,而是信马由缰,拐入了离衙门不远的一条颇为热闹的街市。
他随意走进一间看起来干净雅致的茶楼,在二楼临窗的僻静位置坐下,点了一壶清茶。
茶刚沏好,碧绿的芽叶在杯中舒卷,楼梯口便传来一阵不疾不徐、带着点书卷气的脚步声。
抬眼望去,一个穿着龙膏烟紫锦服的年轻公子走了上来,身后小厮抱着几卷书册。
公子约莫二十上下,眉眼干净,气质清贵得像刚出窑的汝窑瓷器,与茶楼的烟火气格格不入,却又意外地和谐。
他目光扫视,最终落在褚休身上,眼睛一亮,如同发现了稀世古籍。
褚休认得他。
或者说,知道他是谁。
琅琊常氏的嫡系公子,常浦裕。
这位公子在京城清流子弟中名声颇响,并非因纨绔,而是因其学问精深和那份出了名的、近乎不谙世事的天真。
常浦裕略一踌躇,便迈着从容优雅的步子走了过来,拱手一礼:“敢问阁下,可是户部褚休褚主事?在下琅琊常浦裕,冒昧叨扰。”
褚休放下茶盏,眼里暗藏一丝玩味:“常公子认得褚某?”
这开场白,够直接。
常浦裕脸上泛起一丝腼腆,却答得坦荡:“昨日散朝,远远瞻仰过主事风仪。今日偶遇,实乃缘分,忍不住唐突,想来请教一二。”
他顿了顿,眼神清澈见底,“不瞒主事,浦裕拜读过您那篇关于漕运损耗的奏疏。其中的剖析,实在是鞭辟入里。许多推演,竟与学生在书斋中与师长推演古籍时所得时竟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主事之论,更贴近实务,令浦裕心向往之。”
好家伙,一顶高帽子就这么扣下来了。
褚休心里差点没笑出来,这夸奖方式,很常浦裕。
“常公子过誉。”他顺手给对方斟了杯茶,“些微实务心得,琐碎不堪,岂敢玷污常家累世清名。”
“主事此言差矣!”常浦裕立刻反驳,神情认真,“学问正需用于实务方能显其价值。圣贤之道,若不能经世致用,与雕虫篆刻何异?”
他接过茶杯,道了谢又继续道,“主事奏疏中所提的看似简单,实则需对漕运流程、吏员心态乃至地方势力有极深了解,方能切中要害。此非闭门读经可得,浦裕佩服。”
他侃侃而谈,引经据典,逻辑清晰,将褚休那份奏疏分析得头头是道。
褚休安静地听着,偶尔插言一两句。
他发现,这常浦裕在谋略推演上的天赋确实惊人,只是他的所有推演,都建立在“执行者皆为君子”、“法令畅通无阻”的前提下。
这种纯粹的智慧,如同锋利的宝剑,却尚未开刃,不知世间多有污浊与坎坷。
两人正就漕运一事讨论得投入,楼梯口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褚……褚大哥?”
一个略带怯懦的声音响起。
褚休和常浦裕同时转头看去。
只见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站在楼梯口,穿着一身素雅的长衫,身形纤细,眉眼精致得如同女子般,此刻正咬着下唇,一双大眼睛带着几分不安和孺慕,望着褚休。
正是苏家那位以“体弱多病”、“性情温和”著称的三公子,苏律寒。
常浦裕显然也认得他,眉头蹙了一下。
苏家亦是清流,但与常家不同,苏家更善于钻营,这位苏三公子年纪虽小,却已是各种诗会、茶宴上的常客,以弱不禁风的姿态和恰到好处的逢迎,在世家子弟中颇有人缘。
常浦裕素来不喜这等作态。
“苏公子?”褚休也有些意外。
他与苏律寒仅在几次宫宴上有过寥寥数面之缘,连话都没说过几句。
苏律寒像是鼓足了勇气,小步挪到桌前,先是对着常浦裕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常公子。”
然后才转向褚休,声音更轻了,带着点委屈,“褚大哥,我,我是不是打扰你们谈正事了?我只是刚才在楼下看到褚大哥,想起家兄绪舟常提起您,说您能力卓著,为人刚正,让我多向您学习……我一时没忍住,就……”
他说话间,脸颊泛起一丝薄红,显得既真诚又惹人怜爱。
若非褚休早从五皇子那里知晓,这位“柔弱”的苏三公子暗地里没少给太子党下绊子,传递过几次关键消息,恐怕真要被他这副模样骗过去。
“无妨。”褚休淡淡道,“苏公子请坐,令兄过誉了。”
苏律寒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位置恰好选在褚休身侧,离常浦裕稍远。
他捧起茶杯,小口啜饮,眼神却不时悄悄瞟向褚休,又飞快垂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常浦裕看着苏律寒这番作态,眉头皱得更紧了些。
他性子直率,不喜这种弯弯绕绕,便直接对褚休道:“褚主事,我们方才说到漕运稽查人选,学生以为,当选派素有清名、不畏权贵之御史,方能……”
他话未说完,苏律寒便轻轻“啊”了一声,怯生生地插话道:“常公子所言极是。”
“只是律寒听闻,漕运牵扯甚广,那些积年的吏员和背后东家,盘根错节,最是油滑。若派去的御史过于刚直,不通人情世故,恐怕……”
“非但查不出什么,反而会打草惊蛇,甚至被他们联手构陷呢。”
他说着,还忧心忡忡地看了褚休一眼,仿佛在为他担心。
这话看似附和,实则暗指常浦裕不懂变通。
常浦裕一愣,他显然没考虑过“被构陷”这种可能性,在他的认知里,御史持身以正,何以会被构陷?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觉得苏律寒说的似乎……也有点道理。
这让他一时竟不知如何接口。
褚休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觉得有趣。
一块澄澈无暇的璞玉,一朵善于以柔克刚的绿茶。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掠过窗外喧嚣的街市,又落回眼前两人身上。
二楼雅座的气氛却因苏律寒的加入,变得微妙起来。
常浦裕被苏律寒噎得半晌说不出话,他拧着眉头,努力在自己的认识里寻找反驳,那认真的模样,仿佛在解一道千古难题。
终于,他抬起头,看向苏律寒,语气带着学术探讨般的固执:“苏公子所言,虽有一定道理,古人有云,‘德不孤,必有邻’。若御史自身持正,宵小之辈又如何能轻易构陷?再者,朝廷自有法度纲纪,岂容彼等猖狂?”
苏律寒捧着茶杯,睫毛轻颤:“常公子引经据典,律寒受教。只是……律寒年纪小,见识浅,只是常听家父感叹,这官场之上,有时……并非黑白分明。”
“譬如那漕粮,从征收、转运到入库,经手之人何止百千?若其中一环出了岔子,上下打点,互相包庇,即便御史有心查探,恐怕也如同雾里看花,难觅真踪呢。”
他轻轻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望向窗外,“更何况,那些胥吏世代经营,关系网密不透风,想要撼动,谈何容易啊。律寒只是担心,若派去的御史过于……方正,反而会让自己陷入险境。”
他句句看似担忧,字字却在戳常浦裕的软肋上。
常浦裕张了张嘴,想说他相信邪不胜正,想说可以层层追查。
但看着苏律寒那副“我只是担心,没有恶意“”的无辜表情,又觉得跟他争论这些的细节,实在有辱斯文,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只得闷闷地端起茶杯,灌了一大口,结果被微烫的茶水呛得轻咳起来,白皙的脸颊泛起红晕,显得有些狼狈。
苏律寒见状,立刻露出关切的神色,细声细气地问:“常公子,您没事吧?可是茶水太烫了?快缓缓。”
那语气,真诚得仿佛刚才把对方噎得说不出话的人不是他。
褚休心中莞尔。
这苏律寒,年纪不大,手段倒是圆滑老辣,一番以柔克刚,让常浦裕这实心眼的书生毫无招架之力。
他适时开口,打破了这略显尴尬的气氛:“常公子心怀正气,苏公子虑事周全,皆有其理。”
他语气平和,将两人的注意力拉回,“稽查漕运,既需常公子所言的‘正气’以立威明纲,也需苏公子所虑的‘周详’以应对万变。”
“譬如用兵,既要有堂堂正正之师,也需有奇兵诡道相辅。关键在于,如何把握其中分寸,何时该直,何时该曲。”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安抚了常浦裕,也没落了苏律寒的面子。
常浦裕闻言,若有所思,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
苏律寒则乖巧点头,一副受教的模样,眼神却悄悄在褚休脸上流转,似乎在揣摩他这番话背后的深意。
“褚大哥此言,真是鞭辟入里。”
苏律寒适时送上崇拜的目光,语气软糯,“律寒愚钝,只看到了困难,却未曾想及‘奇正相辅’的道理。”
“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呢。”
常浦裕也点了点头,虽然对苏律寒的做派依旧不喜,但对褚休的观点表示认同:“主事所言极是。是学生思虑不周,过于拘泥了。”
他倒是勇于承认自己的不足。
褚休看着眼前这两人,一个像棱角分明的璞玉,一个像八面玲珑的瓷器。
他微微一笑,换了个相对轻松的话题:“朝堂之事,千头万绪,非一时能论清。倒是这市井百态,也别有一番趣味。”
“二位公子平日除了读书论道,可有何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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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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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桃李春风茶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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