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姑洗抵达江南时,这里已经连下了半月雨。
她赁了间临河的客栈二楼厢房,支开窗。
窗外,不再是往日桨声灯影、笙歌缭绕的置淮河,而是一片浑黄。
屋舍只余屋顶,树木只露梢头,昔日繁华的码头只剩几根歪斜的木桩顽强地探出水面,挂着破烂和草屑。
雨势渐小后,她撑了把青布伞,走入湿漉漉的街巷。
脚步不由自主,停在了那条熟悉的巷口。
馥府的门庭早已败落,只余两道残破的封条交叉贴着。
她站在斜对面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就在她沉浸于往事时,另一道身影也出现在了沈府旧宅前。
那女子未撑伞,素色衣裙被细雨淋湿,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身躯。
她仰头时眼角通红,泪混着雨水滑落。
馥姑洗认出了她。
董家嫡长女,董玉淑。
幼时宴饮上见过几面,是个规矩极好、声名在外的才女。
董玉淑也察觉到了阴影中的目光,侧头望来,先是一怔,待看清馥姑洗面容,眼中先是惊愕再是了然。
“可是……馥家妹妹?”
董玉淑的声音显然是哭过的。
馥姑洗缓步走出,伞沿微抬,露出清冽的眉眼。
“董家姐姐,久违了。”
两人相对无言,唯有细碎雨声。
同是世家女,在此情此景下重逢,难免物伤其类。
短暂的沉默后,董玉淑望着馥府旧宅,幽幽叹道:“物是人非,妹妹节哀。”
她顿了顿,像是找到了一个可以短暂倾诉的人,语气带着一种解脱后的疲惫。
“或许,我也快要离开这片是非之地了。”
馥姑洗眸光微动:“姐姐何意?”
董玉淑露出一抹苦笑,轻声道:“我已决意与蒋怀序和离。”
“我入蒋门数载,未能诞育嫡子,上累父母忧心,下损夫君清誉,实不堪为清流冢妇。”
她说得委婉,馥姑洗却听懂了。
无子,便是原罪。
那蒋家是清流门第,最重礼法纲常,蒋老夫人怕是早已容不下她。
“蒋大人他……”馥姑洗试探。
董玉淑眼底的复杂以及难言的情绪,似有情,似有怨:“怀序他,亦有他的难处。”
“我不愿看他为我与家族抗衡,误了前程。”
她抬眼看向馥姑洗,眼中皆是疲惫与决绝。
“体面分开,于他,于我,都是解脱。”
馥姑洗沉默片刻。
她深知这“体面”二字背后,是怎样的心灰意冷。
她无意卷入他人姻缘,只淡淡道:“姐姐既已决定,望自珍重。”
董玉淑颔首,不再多言,转身又走入蒙蒙雨帘,背影伶仃。
馥姑洗站在原地,望着董玉淑消失的方向,心中并无太多波动。
但却让她更了解到了如今的江南是何时局。
董家,曾是江南豪商巨贾中的翘楚,盐、丝、茶皆有涉足,富甲一方。
但近些年,当家的董老爷好大喜功,经营不善,家族早已外强中干,急需强有力的靠山。
董玉淑嫁入清流蒋家,本是一场典型的联姻,试图借蒋家在朝中的清望稳住乃至提高董家的地位。
可如今,连这层姻亲关系也即将断裂,董家的颓势,恐怕已难挽回。
而江南,如今势力最大的,当属梁家。
梁家不仅掌控着庞大的盐业,近些年更试图染指漕运,树大根深。
只是听闻梁家内部亦不太平,那位年轻的当家梁孟春,与其兄长梁暮秋之间势同水火……
思绪纷杂间,夜色朦胧。
而酝酿了整日的暴雨,终于在入夜后爆发。
这次的暴雨比任何时候都要猛烈。
江水咆哮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仿佛就在耳边。
馥姑洗和衣而卧,并未深眠。
突然间,一声沉闷的巨响从远处传来,紧接着是山崩地裂般的洪流咆哮声。
她猛得起身,冲到窗边。
只见在闪电的映照下,夹杂着浑浊泥沙和断木的洪水,以无可阻挡之势,冲垮了堤岸。
瞬间吞没了下游低洼处的乡镇、屋舍、良田,以及那座日夜繁忙、象征着江南繁华的码头。
哭喊声、求救声、牲畜的哀鸣声,在震耳欲聋的涛浪声中显得如此微弱。
原本的万家灯火,在洪水过境后,被迅速吞没。
繁华江南,一夕之间,沦为水泽鬼域。
……
数日后,灾情与江南地方官府的急报才缓缓送入商凌。
龙椅上,皇帝看着那份将灾祸归咎于天灾与堤坝年久失修的奏疏,脸色铁青,猛地将折子摔在御案之上。
“年久失修?”皇帝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几年前,户部拨付巨资,修建‘龙骨’石塘,信誓旦旦可保江南百年无忧!如今才过去几载?便不堪一击至此,数千百姓溺亡,万顷良田被毁,漕运中断,税赋锐减!你们告诉朕,这是天灾?”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虽未至此,但殿中诸公,已是汗流浃背。
太子躬身立于前列,眼帘低垂掩去眸底的一丝晦暗。
皇帝的震怒,亦是清流与帝党官员的疑虑。
派谁去查案,又成了朝堂新一轮的讨论。
太子立于百官之首,躬身垂目,姿态恭谨。
他心中清明,这天灾,来得正是时候。
江南,这块肥肉,他觊觎很久了,却始终被那些江南世家把持,难以深入。
如今,天赐良机。
堤坝一毁,后续的重建,便是天大的利益。
更重要的是,可以借此重创掌控江南盐业、桑田大半的梁家,尤其是那个碍事的女人,梁孟春。
若能再将漕运命脉握入手中……
“父皇息怒。”
太子出列,声音沉稳,“江南水患,确是令人痛心。当务之急,是尽快安抚灾民,拨款赈济,并着手重建堤坝,恢复漕运,以免民生动荡,影响国本。”
“儿臣以为,应选派老成持重、熟知地方事务之员,前往督办,以求稳妥。”
他话音一落,立刻有几名太子党官员附和。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赈灾重建乃第一要务。”
“江南局势复杂,确需稳妥之人主持,以免激起民变。”
“至于堤坝因何溃决,或可容后细查,眼下救灾要紧。”
字字句句,看似为国为民,实则意图将调查方向引向天灾,想着尽快将重建的肥差揽入怀中,并借此安插人手,彻底掌控江南。
就在此时,五皇子踏前一步:“父皇!儿臣以为不妥!”
他声音洪亮,一出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太子皇兄心系灾民,固然不错。但儿臣请问,若不知堤坝因何而溃,如何能保证重建之后,不会重蹈覆辙?届时,岂非又是数千万两白银付诸东流,万千百姓性命如同儿戏?几千万两白银打造的‘龙骨’五年即溃,此中若无蹊跷,儿臣实难相信!这绝非一句‘年久失修’可以搪塞!必须彻查!严查!”
他目光锐利,扫过方才附议太子的几名官员,最后落在一直沉默立于班列中的褚休身上。
“儿臣举荐褚清吏,为钦差总查官,全权负责江南堤坝溃决一案!”
“褚御史能力卓绝,明察秋毫,屡破积案,更兼不畏权贵,刚正不阿!唯有此等干臣,方能剥茧抽丝,查明真相,给朝廷、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五皇子此言差矣!”
太子党中立刻有人反驳,“褚清史年轻,虽有能力,但毕竟资历尚浅,江南局势盘根错节,恐难当此重任!”
“正是!万一处置不当,激起江南世家反弹,或是查案受阻,延误赈灾,谁能担待?”
“此案关系重大,还是稳妥为上!”
双方各执一词,在殿上激烈争辩起来。
端坐于龙椅之上的皇帝,面容隐在十二旒珠玉之后,看不清神色。
他听着下面的争吵,心中自有衡量。
太子的心思,他岂会不知?
这堤坝溃得太过蹊跷。
江南这个钱袋子,绝不能乱,更不能成为某个皇子甚至权臣的私产。
褚休此人,他观察已久,确有此才干,更重要的是他出身寒微,与江南世家无甚瓜葛。
“够了。”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褚休身上。
“褚卿。”
褚休出列,躬身:“臣在。”
“朕问你,若派你前往江南,查办此案,你可能给朕一个真相?”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褚休抬头,目光清正,毫无惧色地道:“臣,必竭尽全力,查明原委,不负陛下重托!”
“好!”
皇帝猛地一拍御案,“朕就给你这个机会!着,褚休,擢为钦差大臣,赐便宜行事之权,总领江南堤坝溃决一案,即日启程,南下查案!凡有阻挠办案、混淆视听、贪墨赈灾款项者,无论涉及何人,五品以下,准你先斩后奏!五品以上,即刻锁拿,押解进京!”
“臣,领旨,谢恩!”褚休深深叩首。
旨意一下,满殿皆惊。
先斩后奏之权!
陛下这是动了真怒。
……
接连几日,地方官府的告示贴得到处都是,无非是安抚民心,朝廷必会赈济云云。
措辞冠冕堂皇,将溃坝之因,轻飘飘地归咎于石塘“年久失修,不堪重负”。
“年久失修……”
馥姑洗冷笑一声。
几年前,馥家尚未覆灭时,她便隐约听说过朝廷拨下巨款,兴建龙骨石塘,工程浩大,号称“铜墙铁壁,永镇江涛”。
这才过去多久?
她的目光瞥过水面,望向原本应是坚固堤岸的方向。
恐怕并不是天灾这么简单。
而是是一场精心策划,意图一石数鸟的**。
终于开始江南篇啦![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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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雨碎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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