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姑洗习惯了早起,她换上一身藕荷色襦裙,发髻简单绾起,插一支素银簪子,混入晨起忙碌的人流中,毫不显眼。
她今日的目的地,是城西一带的绸缎庄和盐铺聚集区。
这里是梁家的产业。
几家大的绸缎庄门前明显冷清了不少,伙计们无精打采地倚着门框。
馥姑洗走进一家挂着“梁记”招牌的铺子,里面陈列的丝绸依旧光华璀璨,却鲜有问津者。
“客官,想看点什么?咱们这儿的杭绸、苏绣,都是顶好的!”一个机灵的伙计迎上来,脸上堆着假笑,眼底却十分焦虑。
馥姑洗随手抚过一匹软烟罗,淡淡道:“听闻近日雨水多,桑田受损,今年的新丝怕是供应不上了吧?”
伙计脸色变了,强笑道:“客官消息灵通。不过我们梁记存货充足,绝不耽误客官用料。”
“是吗?”
馥姑洗抬眼,“我听说,连梁大小姐都在变卖私产填补亏空,你们这铺子……还能撑多久?”
伙计的笑容僵在脸上,压低声音道:“这位姑娘,话可不能乱说。我们梁家家大业大,这点风浪算什么……”
但他语气里的心虚,却瞒不过馥姑洗。
她又随意问了问几种紧俏丝帛的价格,发现均比市价高出不少,且伙计言说提货需等,显然库存并不如他所说的“充足”。
离开梁记,她又逛了几家与梁家有竞争关系的绸缎庄,发现他们门庭若市,掌柜伙计脸上都带着喜色,言谈间对梁家近况颇有些幸灾乐祸。
“梁家这次,怕是真的要伤筋动骨喽……”
“听说码头那边的仓库也淹了不少,损失惨重啊。”
“还不是那位大小姐逞能,一个女人家……”
馥姑洗心中冷笑,梁暮秋这一手,确实击中了梁家的要害。
只是,如此不计后果,牵连无数百姓,其心可诛。
转到盐铺区,情形更为明显。
梁家旗下的盐铺前几乎无人问津,反倒是几家背景模糊、挂着其他商号招牌的盐铺生意兴隆,价格也比梁家低上一成。
馥姑洗注意到,这些铺子的伙计行事彪悍,眼神警惕,与寻常商贩迥异,更像是军中退下来的人。
太子的手,伸得果然快。
她在街角一个卖馄饨的摊子坐下,要了一碗热汤,慢慢吃着。
“听说钦差大臣就快到了……”
“来了又能怎样?天灾**,还能把老天爷抓起来问罪不成?”
“我看未必,听说这位钦差年纪轻轻,却很得圣心,说不定真能查出点什么……”
“查?怎么查?这水底下的事儿,比这浑水还浑!”
正听着,身旁的空位有人坐下。
一阵熟悉的气息传来。
“姑娘,又见面了。”谢霭的声音温和,他也要了一碗馄饨。
馥姑洗点头,她并不意外会再次遇到他。
“看来姑娘对这商贾之事,也颇有兴趣。”
谢霭看着对面梁家冷清的盐铺,语气平常。
“民生之本,自然关心。”馥姑洗回。
谢霭笑了笑,用汤匙搅动着碗里的馄饨,并不看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说道:“古人有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这利字当头,最能见人心,也最能摧垮很多东西。”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
馥姑洗心中一动,抬眸看他。
看来他并非对堤坝之事的隐情一无所知,甚至可能比许多人看得更清楚。
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谈起江南几处有名的园林景致,说起前朝某位诗人在此地留下的轶事。
他似乎很清楚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能深谈,什么只能点到即止。
这种分寸感,让人与他相处起来格外舒适。
吃完馄饨,谢霭取出银钱付了账,连馥姑洗那一份也一并结了。
“举手之劳,姑娘不必客气。”他阻止了馥姑洗取钱的动作,笑容温和,“能与姑娘几次三番偶遇,亦是缘分。这江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或许日后还能再见。”
他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
“看这天色,午后恐还有雨。姑娘早些回返,莫要淋湿了。”
他如同一位体贴的旧友般叮嘱,随后便告辞离开了。
馥姑洗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暗想。
这个谢霭,看似闲云野鹤,探亲访友,但也在私底下查着。
他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变数。
接下来的几日,馥姑洗又变换身份和地点,探听了更多消息。
她去了受灾最重的码头,亲眼目睹了灾民的困苦和官府的赈济不力。
她也通过一些隐秘渠道,得知了董家内部因董玉淑和离以及生意受损而产生的纷争,董晚玉似乎更加频繁地出入某处隐秘的别院。
她还留意到,梁暮秋的人活动频繁,似乎在暗中接触一些工部的旧吏和营造行的匠人。
而褚休的船队,已过了长江险隘,不日即将抵达江南。
离开城西喧闹的市集,馥姑洗信步走向城南。
与城西的商业喧嚣不同,城南多是一些清雅的茶社、书坊以及世家大族的别业,环境宁静许多。
她记得馥家一位远房的表亲似乎住在这一带,或许能借此探听到一些消息。
刚转过一个植满翠竹的街角,一阵低低的啜泣声便传入耳中。
馥姑洗脚步停了下来,只见前方不远处,一座小巧精致的石桥旁,一个身着素雅衣裙的女子正凭栏而立,肩头耸动,正是董玉淑。
她似乎比前几日更加清减了,原本合身的衣裙此刻显得有些空荡,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她手中紧紧攥着一方帕子,正无声地落泪,连有人靠近都未曾察觉。
馥姑洗本不欲打扰,正欲离开时,董玉淑却似有所感,回过头来。
见是馥姑洗,她慌忙用帕子擦拭眼角,勉强挤出笑容,那笑容却比哭更令人心酸。
“馥……馥家妹妹。”
“董姐姐。”
馥姑洗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她红肿的眼眶上,“可是……蒋家那边又生了变故?”
董玉淑摇了摇头,泪水却又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非是蒋家,是家中父亲……”她哽咽道,“父亲怪我……怪我未能维系住与蒋家的姻亲,致使家族如今处境更为艰难。他竟想让我……让我去与那盐运使司的李大人做续弦!”
盐运使司李大人?
馥姑洗略有耳闻,是个年近五旬、妻妾成群、风评不佳的官员。
董家这是病急乱投医,竟要将嫡长女推入这等火坑。
“那李大人……”董玉淑声音发颤,“家中已有七房妾室,长子年纪比我还大……我若嫁去,与入那虎狼之窝何异?”
她眼中满是绝望与屈辱,“我宁可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也绝不……”
馥姑洗沉默地看着她。
这就是世家女的命运,即便是和离,也难逃被家族当作筹码再次利用的结局。
董玉淑的温柔与才情,在这些**的利益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姐姐既已和离,便是自由身。”
“命运当由己,何须再受他人摆布?”
董玉淑怔怔地看着她,仿佛从未听过这般“离经叛道”的言论。
“由己?”
她喃喃道,“谈何容易,家族生养之恩,父母之命……”
“生养之恩,非是卖身之契。”
馥姑洗淡淡道,“姐姐是读过书、明事理的人,当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若一味顺从,陷自身于不义不孝之境,岂非更违孝道?”
董玉淑自幼所受的教育,皆是顺从、牺牲、顾全大局,从未有人告诉她,她也可以有自己的选择,甚至可以以另一种方式“显扬”父母。
“我……”
董玉淑眼中闪过一丝迷茫,继而是一点点微弱的光亮,但很快又被现实压了下去,“可我又能去哪里?又能做什么?”
“天无绝人之路。”
馥姑洗看着她,“姐姐才名在外,精于书画,通晓账目,即便不依附家族与夫家,未必不能寻一条安身立命之道。关键在于,姐姐是否有挣脱樊笼的勇气。”
她点到即止,不再多言。
有些种子,需要自己生根发芽。
她只是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给董玉淑。
董玉淑接过帕子,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看着馥姑洗眼神复杂,更有一种对自身命运的思考。
“多谢妹妹点拨。”她低声道。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铛声和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只见一辆装饰极为华丽的翠盖珠璎八宝车,在数名婢女的簇拥下,缓缓驶来。
拉车的两匹白马神骏非凡,马颈下的金铃随着步伐叮当作响。
车队经过石桥时,车速缓了下来。
车窗的锦帘被一只戴着数枚宝石戒指的纤纤玉手掀起,露出一张明艳张扬的芙蓉面。
正是董家二小姐,董晚玉。
她今日显然是盛装打扮,梳着时下京师最流行的惊鸿髻,斜插一支赤金点翠衔珠步摇,随着马车晃动,流苏摇曳,珠光宝气,几乎晃花了人眼。
耳上坠着红宝耳珰,颈间围着一条缀满各色宝石的璎珞项圈,手腕上更是套了四五只赤金镶宝的镯子,相互碰撞,叮咚作响。
一身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在阴沉的天气里,显得格外刺目。
她自然也看到了桥边的董玉淑和馥姑洗,目光在董玉淑红肿的眼睛和素净的衣裙上扫过,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与得意。
“哟,这不是大姐吗?”
董姐姐要乐观啊![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招摇过市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