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世琮脸上的笑容一僵,眼底惊慌,却不敢违逆褚休,只得硬着头皮道:“大人请,大人请。”
他一边引路,一边试图再次解释,“大人,这堤坝溃决,实乃百年不遇之天灾啊。那潮汛异常凶猛,非人力所能抗衡,加之这石塘……唉,年深日久,难免有所损耗,这才酿成如此惨剧,下官每每思之,痛心疾首啊!”
他捶胸顿足,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
褚休脚步并未停下,而是冷冷道:“是否是天灾,是否是年久失修,本官自会勘查判断。潘大人身为地方父母,首要之务是安抚灾民,而后重建,并非在此急于下定论。”
潘世琮被噎了一下,只能讪讪道:“大人教训的是,下官……下官也是忧心如焚,只盼早日查明缘由,告慰亡魂。”
溃坝的现场,远比褚休想象中更为惨烈。
浑浊的江水虽然已退去了大半,但仍在地势有些低洼的地方形成一片片泥泞的沼泽。
原本巍峨的龙骨石塘,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
工部都水清吏司员外郎赵德明和地方水利衙门的几名主事,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准备随时“解答”钦差的疑问。
褚休无视了脚下没过脚踝的淤泥,径直走向溃口最中心处。
他蹲下身,仔细查看那些断裂的石料。
潘世琮捏着鼻子,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劝道:“大人,此地污秽不堪,实在不宜久留啊!不如让赵员外郎他们将勘察详情禀报……”
褚休并不想理他,而是用随身携带的短匕,小心地刮开一块断裂石料表面的污泥和附着的水藻,露出了底下青黑色的石质。
他指着一处,问道:“赵员外郎,你看这断口,边缘参差,但细看之下,这石料内部结构似乎颇为酥松,与寻常筑堤所用的坚固青石迥异,这是何故?”
赵德明连忙上前,躬身答道:“回大人,此乃……此乃江水泥沙长期冲刷侵蚀所致,加之瞬间巨力崩塌,断面自然显得不甚规整。”
“冲刷侵蚀?”褚休用匕首尖端轻轻一撬,一小块蜂窝状的碎石便脱落下来,“寻常青石,即便经年累月冲刷,但内部质地也应该致密。此石却如同被虫蛀空一般,一触即碎。潘大人,你可知此石来历?”
潘世琮额头冒汗,支吾道:“这……这筑堤石料种类繁多,来源各不一致,下官……下官对此等具体工料,实在不甚了然。”
“不甚了然?”褚休站起身,看向潘世琮,“潘大人,你身为江南知府,辖内如此重大的工程,所用的重要石料,你竟毫不知情?那每年核查工程进度、验收拨付钱粮之时,你又是如何履责的?”
潘世琮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泥泞中,声音带着哭腔:“大人明鉴!非是下官渎职啊!实在是……实在是这江南地面,关系盘根错节,这石料采买、工程监理,多由……多由梁家、董家这些世家大族经手,他们与工部、与漕运关系深厚,下官……下官人微言轻,实在是插不上手,也不敢多问啊!只能……只能依例盖章行事……”
他这番话,半是推诿,半是吐露实情,将责任一股脑推给了江南世家和上级衙门。
褚休心中冷笑,却不点破,转而问赵德明:“赵员外郎,你是工部专司,总该认得此石吧?”
赵德明冷汗直流,颤声道:“下官……下官依稀记得,此石似乎名为‘寒石’,产自鄱阳郡,因其色泽深沉,开采十分便利,或……或有使用。”
褚休逼问道:“本官离京前,翻阅过当年工部议档,里面明确记载了,因此石‘性脆畏酸,不宜用于关键水工承重结构’!为何如今会大量出现在这堤坝溃口处?而且,看这损毁痕迹,分明是长期受酸性之物侵蚀所致!赵员外郎,你作何解释?”
赵德明双腿一软,几乎是瘫倒在了泥泞中,语无伦次道:“下官……下官不知啊!这……这定是下面的人……或是……或是验收时出了纰漏……”
褚休声音怒极反笑:“一句纰漏,就能掩盖这数千人命吗?陈锋!”
“属下在。”陈锋应声上前。
“记录!”褚休指着那些残缺的寒石,“溃口处,大量使用明令禁用于承重结构的寒石,并且石料呈现明显酸蚀,此为疑点一。”
他又走到几处扭曲断裂的构件前,“这些‘龙骨’构件,断裂处多有旧痕,非全新断裂。关键榫卯连接部位,锈蚀异常严重,且有明显人为撬动、破坏痕迹!此为疑点二。”
“即刻查封所有与堤坝工程相关的物料采购、运输、验收档案,尤其是涉及寒石及这些构件的部分。”
他目光看向脸色惨白的潘世琮和赵德明,”将所有参与此段堤坝修建、维护的匠人名册找出来,相关官吏、匠头,一律暂时看管,隔离讯问。凡有档案缺失、涂改,或人员失踪、死亡者,直接汇报本官。”
“是!”陈锋领命,立刻带人行动了起来。
潘世琮跪在泥地里,浑身发抖,带着哭音道:“大人!大人!下官……下官对天发誓,对此中内情确实不知啊!下官虽碌碌无为,却也不敢拿黎民百姓的性命开玩笑啊!定是那些世家豪强与工部蠹虫勾结,欺上瞒下……求大人明察,饶了下官这一次吧!”
他此刻是真的怕了,怕褚休回京参他一个“昏聩渎职、纵容奸佞”之罪,那他这顶乌纱帽,乃至项上人头,恐怕都难保。
褚休冷冷地看着他:“潘大人,你若真想戴罪立功,就该好好想想,这些年,梁家、董家,还有漕运上,到底有哪些不寻常之处。而不是在这里哭诉你的无辜!”
说完,他不再理会瘫软在地的潘世琮,转身对陈锋低声吩咐:“重点查鄱阳郡寒石的运输路径,经由哪些漕运关卡,验收文书由何人签署。还有,暗中寻访那些可能知情的老吏和老匠人,务必找到他们。”
“属下明白。”
褚休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吞噬了无数百姓的废墟。
江南官场的**、世家的跋扈、工程的黑幕,已经慢慢浮现了。
他知道,接下来的调查,绝不会一帆风顺。
但他手中的青锋,既已出鞘,便绝不回还。
…………
褚休抵达金陵不过两日,梁暮秋便广发请柬,于梁家另一处更为奢华轩敞的别业设宴,名为钦差大人接风洗尘。
这一次,董玉淑再次收到了请柬,而她也再次邀请了馥姑洗同行。
经历了几次事件,董玉淑对馥姑洗的依赖与信任与日俱增,仿佛有她在身旁,自己便多了几分直面风雨的勇气。
馥姑洗自无不可,她也需要亲眼看看,梁暮秋会如何出招,而褚休,又将如何应对。
梁暮秋的宴席与上次梁孟春的那场不同,此次宴会极尽奢华之能事,珍馐美馔,歌舞升平,仆从如云,处处彰显着梁暮秋雄厚的财力。
馥姑洗与董玉淑到来时,发现宾客比上次更多,江南那些有头有脸的官员、富商、世家代表几乎齐聚一堂。
显然,所有人都想亲眼目睹这位手握生杀大权的钦差。
梁暮秋亲自在门口迎客,他今日穿着一身宝蓝色金纹锦袍,玉带束腰。
他笑容满面,周旋于宾客之间,这份姿态仿佛自己已是这江南上的无冕之王。
见到董玉淑和馥姑洗,梁暮秋随即热情地迎了上来:“玉淑妹妹能来,真是给为兄面子。这位……想必就是馥家妹妹吧?果然气质不凡,快请入席!”
不久后,谢霭也到了。
他的出现,同样引来了众多注目。
梁暮秋对他更是格外客气,甚至带着几分讨好。
谢霭微笑着与众人见礼,目光扫过全场时在馥姑洗身上停留片刻,交换了一个彼此心照的眼神。
最后,主角登场。
褚休身着一身玄色常服,仅在臂弯搭了一件御赐的麒麟纹披风,在陈锋等侍卫的护卫下,缓步而入。
即使在这满堂锦绣、一片阿谀奉承之声中,也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瞬间压下了场中的喧闹。
梁暮秋连忙率众上前,躬身行礼,恭敬道:“褚大人大驾光临,是在下的荣幸。江南些许微薄心意,不成敬意,还望大人莫要嫌弃。”
褚休目光淡淡地看向梁暮秋,只是微微一抬手:“梁公子客气了。本官奉命查案,一切从简即可。”
热脸贴冷屁股。
梁暮秋脸上尴尬一笑,随即恢复如常,连声道:“是是是,大人公务要紧。只是大人一路辛劳,今夜权当放松,我等江南士绅,也好借此机会,向大人陈述些本地民情。”
宴席开始后,觥筹交错间,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众人皆围着褚休和梁暮秋打转。
褚休始终沉静,对于敬酒,大多只是浅尝辄止,对于奉承,更是懒得搭理,偶尔开口,也只是询问一些与堤坝、漕运相关的具体事务,让几个试图蒙混过关的官员额头冒汗。
哈哈..褚休你就冷着吧,下章让你气呼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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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寒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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