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停歇后的第三日,谢府依旧笼罩在一层刻意维持的平静之下。谢萦晨起对镜梳妆时,目光几次掠过妆台上那支乌木簪。它静卧在一众珠翠之间,朴素得近乎突兀,却又像一道沉默的誓言,提醒着她与那个危险男人之间已然缔结的、不容反悔的盟约。
她伸出指尖,轻轻拂过簪身冰凉的木质纹理。萧玦昨夜那双近乎失控的、燃烧着痛苦与渴望的眸子,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块槃石,对他而言,绝非凡物。
“小姐,”云鬓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质子府的那位莫伯又来了,说是......公子昨日回去后,用了小姐之前赠的参,感觉甚好,特送来几样南偃特有的安神香料以表谢意,还说......公子想当面请教小姐关于香料用法。”
谢萦执簪的手微微一顿。
来了。比她预想的更快。
这一次,不是夜色里的仓促交付,而是光明正大的“请教”。萧玦是在试探她面对白日接触的反应,还是他自身状态已不允许他再次夜行?
她面上不动声色,甚至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与迟疑:“这......萧公子太客气了。只是香料之事,我亦不甚精通,只怕辜负公子美意......”
“莫伯说,公子只是久病成医,于这些安神之物上有些心得,想与小姐交流一二,并无他意。”云鬓复述着门房传来的话。
“既如此,”谢萦沉吟片刻,终是点头,“请莫伯至前厅小花厅稍候,我稍后便去。”
她选了一身颜色更为素净的月白绣缠枝梅纹袄裙,发间也只簪了那支珍珠簪,力求低调却不失礼数。对着镜中那张苍白柔弱、我见犹怜的脸庞,她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冷静与算计深深压入眼底,只余下属于“谢萦”的温顺与些许不安。
踏入小花厅时,萧玦已坐在那里。
他今日依旧穿着一身青灰色的常服,外罩一件略显宽大的玄色氅衣,整个人几乎陷在柔软的圈椅里,脸色比昨夜所见似乎更苍白了几分,唇色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阴影,一副大病未愈、精气耗损过度的模样。
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到她进来时,倏地抬起。
昨夜那骇人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痛苦与渴望已被极力压制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审视与极度疲惫的幽光。像是一场狂风暴雨过后,海面暂时恢复平静,却依旧暗流汹涌,深不见底。
“谢小姐。”他开口,声音低哑,带着明显的气弱,甚至微微有些喘息,仿佛说句话都极为耗神。他抬手示意了一下,动作略显迟缓,“冒昧请小姐过来,实是......昨日受了风寒,旧疾似有反复,想起小姐所赠参片,用后竟觉舒坦些许,故而想再请教些调理之法。”
他这番说辞,配合着他这副仿佛下一秒就要咳血晕倒的病容,听起来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被病痛折磨、急于寻求缓解之法的脆弱病人。
但谢萦却敏锐地捕捉到他气息深处那一丝极力压抑的、不同寻常的能量波动,以及他看似随意搭在扶手上的那只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在忍。忍着巨大的痛苦,或者......忍着那块石头带来的、某种强烈的后续反应。
“公子言重了。”谢萦敛衽行礼,动作带着少女的羞涩与拘谨,“臣女于医道一途实是浅薄,那参片不过是家母库中寻常之物,能对公子略有裨益,已是万幸,岂敢妄谈‘请教’。”
她走上前,在他对面的绣墩上小心坐下,垂着眼眸,一副不敢直视外男的模样。
“寻常之物,用得恰到好处,便是良药。”萧玦轻轻咳了两声,用一方素白帕子掩了掩唇,声音愈发虚弱,“就如小姐前次所赠的那块‘顽石’......”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似无意般扫过她的脸庞。
谢萦心脏微微一缩,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些许茫然:“石头?公子是说......库房拾得的那块黑石?”
“嗯。”萧玦应了一声,眼神飘向窗外枯寂的庭院,语气带着一种病人特有的、对无关紧要之事的絮叨与专注,“那石头......触手生温,倒是稀奇。我这几日病中烦郁,握在手中把玩,竟觉......心绪似能宁定些许,连带着身上那点老毛病,仿佛也没那么磨人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甚至带着几分自嘲,仿佛只是病中无聊的异想天开。
但谢萦却听出了其中刻意压抑的迫切与试探!他在告诉她石头的作用,却又将其轻巧地归结为“宁定心绪”这种模糊的效果,他在等她接话,等她追问,或者......等她给出更多的信息。
她立刻抬起眼,眼中充满了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天真,甚至还带着一丝对病人“奇思妙想”的宽容:“竟有这等奇效?那石头竟还是块宝贝?臣女只当是块比较暖和的寻常石头罢了。”她微微歪头,做出努力回忆的样子,“说起来......臣女好像是在......库房角落里一个堆放旧物的箱子底发现的,当时只觉得稀奇,便收着了。也不知原是府上谁人收集的......”
她巧妙地将石头的来源再次推给“库房旧物”,撇清自身的同时,也暗示了其来源的模糊性。
萧玦静静听着,眼底深处那抹幽光微微闪动,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肩膀都在颤抖,苍白的脸上泛起极不正常的潮红,他猛地用帕子死死捂住嘴。
谢萦甚至能看到那方素白帕子边缘,迅速洇开了一小片刺眼的暗红!
咳血?!
她心中巨震,下意识地站起身,脸上露出真实的惊慌:“公子!您......您没事吧?可要唤太医?”她急急转向门口,“云鬓!快......”
“不必!”萧玦猛地出声制止,声音因咳嗽而破碎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他深吸了几口气,极力平复着呼吸,缓缓放下帕子,迅速将其攥入掌心,掩去那抹血迹。
他抬起头,看向谢萦,因方才剧烈的咳嗽,眼底那强行压制的痛苦再次翻涌上来,几乎要冲破那层脆弱的平静伪装。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只有气音,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认真:
“谢小姐......那石头......于我而言,并非玩物。”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目光紧紧锁住她:
“它......能压制我体内一种极厉害的......火毒。若无它,我或许......撑不了太久。”
他终于吐露了部分真相!虽然依旧模糊,但已远比“宁定心绪”要具体和严重得多!“火毒”、“撑不了太久”,这两个词如同重锤,敲在谢萦心上。
她怔怔地看着他,脸上真实的惊慌还未褪去,又染上了难以置信的震动。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最终只是喃喃道:“火毒?竟......竟如此严重吗?那石头......竟能......”
“是。”萧玦肯定了她的震惊,他微微阖眼,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掩去眸中更多复杂汹涌的情绪,只余下一种近乎脆弱的疲惫与......一种极其罕见的、近乎坦诚的迫切,
“但它极难寻觅。我寻觅多年,所得不过零星碎块,杯水车薪......昨日小姐所赠,于我......确是雪中送炭。”
他再次睁开眼,看向她,那目光深处,竟隐约流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感激?
虽然转瞬即逝,很快又被更深沉的幽暗所覆盖,但谢萦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这位心思难测、行事狠辣、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南偃质子,竟会因一块石头,对她流露出如此真实的情绪?
是演技?还是此刻被病痛与渴望削弱了心防,流露出的片刻真实?
谢萦心念电转,面上却迅速堆积起同情与忧虑,她向前微微倾身,声音柔软而真诚,带着一种属于“谢萦”的善良与关切:“原来......原来那石头对公子如此重要。公子放心,既然此物于公子贵体有益,臣女......臣女定会尽力回想,仔细查找库房旧物,若再有发现,定第一时间告知公子。”
她给出了承诺,一个符合她此刻“被感动”、“心生怜悯”人设的承诺。
萧玦深深地看着她,仿佛在判断她话语中的真诚度。良久,他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声音愈发低哑:“如此......便有劳谢小姐了。此事......关乎性命,还请小姐......务必谨慎。”
“臣女明白。”谢萦郑重应下。
小花厅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萧玦略显急促压抑的呼吸声清晰可闻。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竟显出几分琉璃般易碎的质感。
一种微妙而脆弱的信任,似乎在这弥漫着药味与淡淡血腥气的空气中,悄然建立了起来。共享一个关乎性命的秘密,无疑将他们之间的联系,拉得更近了一步。
然而,无论是看似病弱无助的萧玦,还是看似温顺善良的谢萦,心底都清楚,这看似“坦诚”的一幕,底下依旧暗藏着无数的试探、算计与未尽的谎言。
这仅仅只是,“互相驯化”的又一个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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