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时光,倏忽而过。
赴长公主“赏画”之约的前夜,谢萦睡得并不安稳。梦境光怪陆离,一会儿是冷宫鸩酒入喉的灼痛,一会儿是李茂在狱中癫狂呼喊“石头……天命……”的嘶吼,最后定格在萧玦那双在痛苦与渴望中燃烧的眸子,以及长公主那张雍容华贵却莫测高深的脸。
醒来时,天际刚泛起鱼肚白,窗棂外透进熹微的晨光。她拥被坐起,掌心一片冰凉的冷汗。
“小姐,该起身梳妆了。”云鬓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在帐外响起。今日非同小可,整个谢府上下都透着一股紧绷的气氛。
谢萦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进来吧。”
梳妆镜前,她拒绝了任何艳丽的颜色和繁复的钗环。最终择定一身浅碧色绣缠枝兰草的襦裙,料子是上好的杭绸,但颜色清雅,毫不扎眼。发髻挽得简单,只簪了一支通透的白玉簪并几朵小巧的珍珠珠花,耳上坠着同色的玉坠子。脸上薄施脂粉,刻意淡化了她眉眼间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更突出了少女的柔嫩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怯弱。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个家世尚可、略有才名、但因近期风波而惶恐不安、恰逢贵人垂青便受宠若惊的闺阁女子。
沈岱早已等在府门外,见她出来,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松了松。妹妹这身打扮,恰到好处,既不显寒酸失礼,又不会过于出挑引人注目。
“走吧。”他沉声道,亲自扶她上了马车。
马车轱辘,碾过清晨湿润的青石板路,朝着那座象征着无上荣宠与权力的长公主府驶去。车厢内,谢萦垂眸静坐,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在袖中。沈岱几次想开口叮嘱些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抵达长公主府,虽非第一次来,但那巍峨的门楣、森严的守卫,依旧带来沉甸甸的压迫感。递上帖子,早有衣着体面的内侍躬身引路。沈岱被客气地拦在了二门之外,只能目送着谢萦纤细的身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深处。
这一次,侍女并未引她去往日宴饮的花厅或水榭,而是穿过几道曲折的回廊,来到一处更为幽静的临水画阁。
画阁四面轩窗,垂着竹帘,窗外是碧波荡漾的湖水,岸边垂柳依依,景致极佳。阁内陈设清雅,不似外间所见那般奢华靡丽,多宝阁上摆放的多是古籍、卷轴和几样看似朴拙的古董,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冽的檀香。
长公主胤华并未身着繁复宫装,只穿了一身绛紫色常服,雍容华贵中透着一股闲适。她正背对着门口,欣赏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泼墨山水画。
引路的侍女无声退下。谢萦深吸一口气,迈着细碎而略显拘谨的步子走上前,敛衽行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微颤:“臣女谢萦,参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长公主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却并不锐利,反而像是一位长辈在打量自家出色的晚辈,嘴角含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免礼。谢小姐来了,坐吧。”
“谢殿下。”谢萦依言在下首一张黄花梨木官帽椅上小心坐下,只坐了半边,腰背挺直,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膝上,眼帘低垂,一副恭谨聆听的模样。
侍女奉上香茗,旋即悄无声息地退至阁外等候。
长公主并未立刻进入正题,而是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语气随意地问道:“谢小姐近日可好?本宫听闻前些时日,谢主事遇着些麻烦,如今可都解决了?”
来了。开场便是关切,实则敲打。
谢萦立刻起身,再次福了一礼,声音带着感激与后怕:“劳殿下挂心。托陛下洪福,殿下垂询,家父之事已然澄清。只是……只是回想起来,仍觉心惊不已,深感宦海风波,瞬息万变。”她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小女儿家的脆弱。
“坐,不必多礼。”长公主抬手虚扶了一下,示意她坐下,“风波过去便好。谢主事为人刚正,陛下亦是知晓的。倒是谢小姐你,年纪轻轻,便经历这般事端,着实不易。”
她话锋微转,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谢萦苍白的面颊:“本宫还听说,那日李茂事发,似乎也与谢小姐‘偶然’听闻的一些市井闲谈有关?谢小姐这‘运气’,倒是颇有些玄妙。”
图穷匕见!直指核心!
谢萦心脏猛地一缩,后背瞬间沁出冷汗。她放在膝上的手微微颤抖,抬起头时,眼中已迅速蓄满了泪水,又是那副被惊吓到的模样:“殿下明鉴!臣女……臣女那日只是去广济寺为母亲祈福,归家途中确实无意间听到有人争吵,心中害怕,便匆匆离去……回府后因见父亲忧心,才……才贸然提及,实在不知会引出后面这许多事端……若早知如此,臣女定然不敢多嘴……”
她语带哽咽,仿佛因自己无心之言引来如此巨变而深感惶恐与自责,泪珠儿悬在睫毛上将落未落,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只是一个被卷入风波、运气好得有些过头的可怜少女。
长公主静静地看着她表演,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她没有立刻接话,而是起身,踱到那幅泼墨山水画前。
“谢小姐,你来看这幅画。”她指着画中一处墨色深重、山峦叠嶂的角落,“你看此处笔法,看似混乱随意,实则遒劲中暗藏锋芒,于混沌中开辟气象。这作画之人,胸中必有丘壑,却偏以这般面貌示人。”
她回头,目光重新落在谢萦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了然与试探:“这京城,有时便如同这幅画。表面看着花团锦簇,平静无波,底下却不知藏着多少暗流汹涌,多少……披着柔弱外衣的锋芒。”
谢萦心中警铃大作!长公主这话,已近乎**裸的暗示!她不仅在怀疑李茂案与自己有关,甚至可能……看穿了自己的一部分伪装!
她强行稳住心神,脸上茫然与惶恐之色更浓,顺着长公主所指看去,努力辨认片刻,才怯生生地回道:“殿下慧眼,臣女愚钝……只觉这画气势磅礴,深不可测,看得久了,竟有些头晕……实在参不透其中玄妙。”她适时地表现出对高深艺术的“不懂”和“不适”,完美契合她“不谙世事”的闺秀形象。
长公主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听不出喜怒:“参不透?也罢,年纪尚小,日后慢慢体会便是。”
她不再看画,转身回到主位坐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和,甚至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慈爱”:“本宫今日唤你来,不过是觉得你这孩子,瞧着乖巧懂事,心思也灵透,与你投缘,想与你说说话罢了。如今这京城,像你这般安分守己、知进退的闺秀,倒是不多了。”
谢萦立刻低下头,声音细弱却带着受宠若惊的感激:“殿下厚爱,臣女……臣女愧不敢当。”
“不必妄自菲薄。”长公主摆摆手,示意侍女端上一个锦盒,“这是内务府新进的一些宫花,本宫瞧着这碧玉色的与你今日这身衣裳相配,便赏你了。”
“臣女谢殿下赏赐!”谢萦连忙起身谢恩,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锦盒。
“好了,今日便到这里吧。本宫也有些乏了。”长公主端起茶盏,这是送客的意思。
谢萦识趣地再次行礼告退,捧着锦盒,在侍女的引领下,一步步退出这间充满无形压力的画阁。
直到走出长公主府,坐上回府的马车,感受到兄长沈岱投来的关切目光,谢萦一直紧绷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但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湿。
马车启动,她靠在车壁上,缓缓闭上眼。
长公主的试探,比她预想的更加直接,也更加危险。她几乎可以肯定,长公主已经将她视为了一个“有趣”的、有待观察和“雕琢”的对象。那份“赏赐”,与其说是青睐,不如说是一个标记,标志着她已经进入了长公主的棋局视野。
一枚……或许有用的棋子。
而她要做的,就是在被这枚棋手完全掌控之前,借助她的势,反过来布局自己的棋。
回到谢府,面对父兄的询问,她只简单描述了赏画的经过,重点强调长公主的“和气”与“赏赐”,隐去了那些机锋暗藏的对话,成功营造出一种“虽受青睐但仍感惶恐”的氛围,再次安抚了父兄担忧的心。
是夜,万籁俱寂。
谢萦独自坐在妆台前,打开那个锦盒。里面是几朵做工极其精巧的碧玉珠花,花瓣薄如蝉翼,脉络清晰,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确实是宫造上品。
她拿起一朵,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玉石花瓣。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咔哒”轻响。
她心中一动,没有回头,只是透过模糊的铜镜,看到一道修长的黑影如同融入夜色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的窗边。
萧玦。
他依旧是一身玄衣,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但周身那股冰冷而危险的气息,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重。
他没有进来,只是隔着窗户,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长公主府的水,比你想的更深。她赏的东西,仔细检查。”
话音未落,不等谢萦回应,那道黑影已如鬼魅般向后一退,瞬间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唯有他留下的那句警告,如同冰锥,刺破夜色,重重砸在谢萦的心上。
她握着那朵碧玉珠花的手指,缓缓收紧。
指尖一片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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