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惊变的震波,在京城持续扩散。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悄然蔓延至大街小巷。粮价开始小幅攀升,有门路的人家暗中收拾细软,往来驿马愈发频繁,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一股铁锈与烽烟的味道。
朝堂之上,关于主帅人选的争论日趋白热化。太子一党力保赵奎,言辞凿凿,称其“忠心可鉴”、“必能扬我国威”;靖王一派则坚持启用老成持重的将领,双方僵持不下,龙椅上的皇帝面色一日比一日阴沉。
在这片山雨欲来的压抑中,谢萦收到了萧玦的回应。依旧是一枚不起眼的芦管,内里纸条上只有寥寥四字:“老地方,亥时。”
老地方,指的便是城南那处早已荒废、人迹罕至的河伯祠。
是夜,亥时。月隐星稀,夜色浓稠如墨,唯有夏虫在草丛间不知疲倦地鸣叫,更添几分荒凉与死寂。
谢萦穿着一身几近融入夜色的深灰衣裙,发髻简单挽起,用一支最普通的银簪固定,脸上未施脂粉,确保行动时不会留下任何引人注意的痕迹。她凭借记忆和对地形的熟悉,如同夜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避开更夫和偶尔巡逻的兵丁,抵达了废祠。
祠内比上次来时更加破败,残破的神像在黑暗中投下狰狞扭曲的阴影,蛛网遍布,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息。
萧玦早已等在那里。他没有倚靠任何东西,只是静静地站在残破亭台的阴影里,玄衣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听到她极轻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月光偶尔从破损的屋顶缝隙漏下几缕,勾勒出他苍白而轮廓分明的侧脸。他的脸色依旧不好,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却亮得惊人,不再是病弱的倦怠,而是一种近乎捕猎前的、冷静而锐利的专注。仿佛边关的烽火,点燃了他体内某种沉寂的东西。
“你来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夜风的凉意。
“公子相召,不敢不来。”谢萦走到他面前三步远处停下,语气平静无波。
没有寒暄,没有试探。巨大的危机面前,两人都自动切换到了最有效率的合作模式。
“边关之事,你如何看?”萧玦直接切入主题,目光如同鹰隼般锁住她。
谢萦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回避,声音清晰而冷静:“危机,亦是良机。赵奎,必须倒。而且,要让他倒得彻底,永无翻身之日。”
萧玦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与我所想,不谋而合。说说你的计划。”
谢萦从袖中取出一张小小的、她自己绘制的简易舆图,就着微弱的光线铺在落满灰尘的石台上。图上简单标注了京城、北疆大致方位、粮草运输可能路线以及几个关键节点。
“赵奎此人,贪婪无度,又好大喜功。若他挂帅,必会疯狂贪墨军资,以次充好。”谢萦的指尖点在舆图上代表粮道的位置,“这是我们的第一个突破口。我们需要双线进行。”
她抬起眼,眸光在昏暗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一,在京城散播流言。无需直接指控,只需暗示赵奎能力不足、品行有亏,其心腹之人早有贪墨前科,若由其挂帅,恐重蹈覆辙,贻误军机,陷三军将士于死地。流言要起于市井,看似无心,却要能精准传入那些清流御史,尤其是崔实等人的耳中。”
萧玦点头:“引导舆论,制造压力。此事不难,我有人手。”
“二,”谢萦的指尖移到舆图上靠近边境的一个点,声音压得更低,“也是关键的一步——我们需要一个‘铁证’。一个能让赵奎无法辩驳,甚至牵连太子的铁证。”
萧玦眼中兴趣更浓:“哦?何种铁证?”
“赵奎若督运粮草,或即便他不亲自督运,也必然插手其中。他贪墨的手法,无非是虚报数量、以次充好、中途倒卖。”谢萦的语速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推演过无数遍的事实,“我们需要在他第一批、也是最重要的一批粮草启运后,制造一场‘意外’。比如,运粮车队‘遭遇流民哄抢’或‘意外失火’,在混乱中,让部分真实情况的粮草——比如,里面掺杂了大量沙石霉米,或者本该是精良的兵器却变成了破铜烂铁的箱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并且,恰好被路过的、有分量的官员或将军‘亲眼目睹’。”
她看向萧玦,目光清亮:“这个‘意外’,需要做得天衣无缝,看起来与任何人无关。而且,时机要精准,必须在粮草离开京城管辖范围,但又未完全进入赵奎势力掌控的区域时发生。地点,最好选在这里——”
她的指尖重重地点在舆图上一个隘口:“黑风隘。此地地势险要,易于设伏,也易于制造混乱,且是通往北疆的必经之路之一。更重要的是,根据我的推算,数日后,我兄长沈岱很可能奉命率一部先锋驰援,会途经附近。若能让他‘恰好’撞破此事……”
沈岱是军人,他的话,在军中有一定的分量。而且,他是谢萦的兄长,某种程度上,他的证词,也能间接为谢家在此事中争取到一定的主动权甚至是功劳。
萧玦静静听着,目光始终落在舆图和谢萦的脸上。昏暗的光线下,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眼睛,越来越亮,仿佛有幽深的火焰在其中燃烧。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赞叹与兴奋的沙哑:“双线并行,流言攻心,铁证破局……甚至还想到了借势为你兄长铺路……谢萦,你的心,比我想象的还要大,还要狠。”
这并非贬义,而是一种对同类、对棋逢对手的认可。
谢萦面色不变,只淡淡道:“彼此彼此。若无公子妙手,此计难成。制造黑风隘的‘意外’,并且确保‘证据’能精准暴露,全身而退,需要精妙的机关和对时机的绝对掌控。此事,非公子不可。”
萧玦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破败的废祠中回荡,带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有趣。实在是有趣。”他伸出手,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拂过舆图上黑风隘的位置,仿佛在抚摸一件心爱的艺术品。
“混乱……精准……还要嫁祸给‘流民’或者‘意外’……”他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技术狂人特有的、近乎狂热的光芒,“需要一些能远程触发的小玩意儿……制造混乱不难,难的是如何确保该暴露的东西,在众目睽睽之下,以最自然的方式暴露出来……或许可以用一种延时或者感应机关……”
他完全沉浸在了技术难题的破解之中,忘记了病痛,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谢萦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知道,当萧玦露出这种表情时,便意味着他接下了这个挑战,并且会竭尽全力去完成。
过了好一会儿,萧玦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眼看向谢萦,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扩大,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好。很好。这次玩把大的。”
他收起舆图,纳入袖中,动作干脆利落:“流言之事,我会即刻安排,三日内,必让该听到的人都听到。黑风隘的‘意外’,交给我。你需要做的,是确保沈岱的行程,以及……在朝中,适时地,再添一把火。”
“我明白。”谢萦点头。
计划已定,分工明确。一场针对兵部侍郎赵奎,乃至其背后太子势力的绝杀之网,在这荒凉破败的废祠之中,于三言两语间,悄然织就。
“若无他事,我先走了。”谢萦准备离开。
“等等。”萧玦忽然叫住她。
谢萦回头。
只见萧玦从怀中取出一个不过巴掌大小、通体黝黑、看不出材质的物件,形似一只收拢翅膀的鸟。他将其递给谢萦。
“这是?”谢萦接过,入手微沉,触感冰凉。
“一个小玩意儿。若遇紧急情况,无处传信时,旋动其足部三圈,置于高处,它自会飞来寻我。”萧玦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此次风波,恐生变数,留着防身。”
谢萦握紧那冰冷的机关鸟,心中微动。这已超出了纯粹“合作”的范畴。她抬眼看向萧玦,黑暗中,他眸色深沉,看不真切。
“……多谢。”她最终只是低声道。
“不必。”萧玦转过身,重新融入阴影之中,声音飘来,“小心长公主。她赏的东西,未必干净。”
话音未落,他人已如鬼魅般消失不见,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似无的、冰冷的松针气息。
谢萦独自站在废祠中,握着那枚小小的机关鸟,感受着其上传来的、属于萧玦的冰冷与精密。
山雨已至,狂风满楼。
而她与他的同盟,在这滔天巨浪中,正变得愈发紧密,也愈发……危险。
她收起机关鸟,整理了一下衣裙,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承载着阴谋与秘密的废墟,身影融入无边的夜色。
前方,是更加凶险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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