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如同上紧了发条的精密机括,在黑夜与白昼的交替中,无声而高效地运转起来。
黑风隘,位于京城以北三百里处,是通往北疆的咽喉要道。两侧山崖陡峭,壁立千仞,中间一条官道蜿蜒穿过,最窄处仅容两辆马车并行。地势险要,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称,却也因其复杂地形,成为盗匪潜伏、制造“意外”的绝佳场所。
夜色深沉,隘口寂静,唯有山风穿过嶙峋怪石,发出呜咽般的呼啸。
一道玄色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隘口一侧的悬崖之上。萧玦伏在冰冷的岩石后,目光如炬,冷静地扫视着下方的官道。他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却锐利如鹰,不见半分病态,只有全神贯注的冷凝。
他身边散落着几个看似不起眼的物件:几段涂成岩石颜色的坚韧丝线,几个小巧的、带有卡榫的金属钩爪,还有几个黑乎乎、拳头大小、表面布满细微孔洞的陶罐。
时间一点点流逝,他计算着风向、风速,丈量着距离与角度。终于,在某个月光被浓云彻底遮蔽的瞬间,他动了。
动作快如鬼魅,却又精准得如同尺规作图。他利用那些特制的钩爪和丝线,在几处关键的位置——比如一块悬空的巨石底部,一棵斜伸出官道的枯树枝桠上,甚至是一处看似天然的石缝中——布下了极其隐蔽的机关。
那些陶罐被小心地放置在预设地点,里面填充了特制的粉末和引信。它们并非为了制造巨大的爆炸,而是为了在特定时机,爆发出大量的浓烟和刺鼻气味,制造最大的混乱与恐慌。
最后,他在官道中央一处看似寻常的、略有松动的石板下,嵌入了一个最关键的触发装置。那是一个极其精巧的机括,连接着数条几乎看不见的丝线,通向两侧山崖上布置的“惊喜”。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没有留下任何属于“人”的痕迹。即便事后有人详查,也只会认为是山石风化、野兽触碰或是流民设置的粗糙陷阱导致的意外。
布置完一切,萧玦如同夜枭般隐入山林,在预定的观察点潜伏下来。他需要等待,等待那支承载着罪恶与希望的粮车队,踏入这片为他精心准备的舞台。
寒风凛冽,吹动他玄色的衣袂。他靠在一块山石后,缓缓闭上眼睛,调整着内息。动用机关、潜伏山野,对他本就堪忧的身体是巨大的负担,体内那蛰伏的火毒隐隐有躁动之势。但他嘴角却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没有丝毫动摇。
为了那个共同的目标,也为了……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亮冷静的眸子。
就在萧玦于黑风隘布下杀局的同一日,京城内,一场由几位清流文官家眷发起的小型诗会,正在一处雅致的别院中举行。
与以往不同的是,因边关战事,此次诗会的主题便定为了“咏志”、“边塞”。与会者多是些素有才名的闺秀和年轻文人,气氛虽不似往日轻松,却也别有一番慷慨激昂。
谢萦本不欲参与此类聚会,但计划需要,她必须出现在一个“合适”的场合,留下一个“合适”的信号。在征得父亲同意(谢胥也希望女儿能散散心,且此类清流聚会相对安全)后,她稍作打扮,便带着云鬓出席了。
她依旧穿着素雅,混在人群中并不起眼,大多数时间只是安静聆听,偶尔附和几句,完美扮演着一个略有才学但性情羞怯的闺秀。
诗会进行到一半,众人皆以边塞为题赋诗,或雄壮,或悲凉,各有千秋。轮到谢萦时,她似乎有些紧张,捏着帕子沉吟了许久,才在众人鼓励的目光下,轻声吟道:
“朔风卷地暗云屯,铁甲凝冰夜叩门。
非是男儿轻性命,由来肝胆报君恩。
沙场血沃草难绿,闺阁灯枯泪有痕。
愿得金戈平虏日,莫教忠骨泣荒村。”
诗句甫一吟出,原本还有些嘈杂的现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这诗算不得顶尖,却字字泣血,句句含悲。前四句写出了边关的苦寒与将士的忠勇,后四句笔锋一转,直指后勤不力、牺牲无谓的残酷现实,尤其是最后一句“莫教忠骨泣荒村”,更是如同一声沉重的叹息,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在场的多是关心时局的清流家眷或本身就有志报国的年轻人,联想到近日边关急报、朝堂为帅位争吵不休的现状,这首诗简直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他们心中最忧愤、最无力之处。
短暂的寂静后,是低低的议论和赞叹。
“谢小姐此诗……情真意切,发人深省啊!”
“是啊,‘沙场血沃草难绿,闺阁灯枯泪有痕’,听得人心头发酸……”
“愿得金戈平虏日,莫教忠骨泣荒村……说得好!说得太好了!岂能让将士们流血又流泪!”
谢萦吟完诗,便立刻低下头,脸上泛起红晕,仿佛不堪承受众人的目光,小声嗫嚅道:“臣女拙作,信口胡诌,让诸位见笑了……”将一个偶然灵感迸发、却又因触及敏感话题而惶恐的少女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她越是如此,越显得这诗是发自肺腑,而非刻意为之。
没有人注意到,在她低头掩饰的瞬间,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光芒。
这首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在与会者中间传开,并借着他们的口,更快地向着更广阔的士林圈子扩散而去。它与市井间悄然升起的、关于赵奎不堪重任的流言,巧妙地汇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无形的舆论压力,沉甸甸地压向那些掌握权柄的人。
诗会结束后,谢萦婉拒了后续的饮宴,径直回府。
马车行至半路,她隐约感觉似乎有视线在暗中跟随。并非萧玦那种冰冷的注视,而是带着某种探究与……恶意。她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暗暗握紧了袖中那枚冰冷的机关鸟。
回到谢府,沈岱正在等她。他显然也听说了诗会上的事情,看着她的目光复杂难言。
“萦儿,你那诗……”他欲言又止。
谢萦抬起依旧带着些许“惶恐”的脸:“兄长,可是女儿的诗有何不妥?女儿只是……只是听闻边关惨状,心有所感……”
沈岱看着她清澈中带着不安的眼眸,终究只是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诗是好的……只是,以后此类言语,还需谨慎些。如今京城,耳目众多。”
“女儿知道了。”谢萦乖巧应下。
是夜,谢萦屏退左右,独自在灯下仔细检查那几朵长公主赏赐的碧玉珠花。她用细针小心翼翼地探查,用清水反复浸泡观察,甚至凑近鼻尖轻嗅。果然,在其中一朵珠花的花蕊深处,发现了一点几乎微不可察的、异于玉石本味的淡淡香气,若非她心细如发,绝难察觉。
这香气清幽,闻之令人心神微宁,但谢萦前世接触过太多宫廷秘药,直觉这绝非简单的熏香。她不敢大意,立刻将这几朵珠花用油纸严密包裹,藏于妆奁最底层,决计不再触碰。
萧玦的警告,并非空穴来风。
与此同时,兵部侍郎赵奎府邸。
赵奎正暴跳如雷。市井间的流言他尚可嗤之以鼻,但今日连几位素有声望的清流官员都在私下议论他是否堪当大任,甚至有人将那句“莫教忠骨泣荒村”的诗与他的名字隐隐联系,这让他感到了极大的威胁。
“查!给本官狠狠地查!到底是哪个不开眼的东西在背后捣鬼!还有那作诗的谢家女,也给本官盯紧了!”他对着心腹属下咆哮,脸色铁青。太子的支持让他有恃无恐,但舆论的压力却让他如坐针毡。他决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他即将到手的帅位和那唾手可得的巨大利益!
京城内外,暗流汹涌。
谢萦站在绣楼的窗前,望着北方沉沉的夜空。兄长沈岱已接到命令,三日后率五千精锐作为先锋,驰援北疆。他的行军路线,恰好会经过黑风隘附近。
萧玦应该已经就位。
流言与诗作已然发酵。
赵奎的怒火已被点燃。
兄长的行程也已确定。
所有的齿轮,都已啮合。
狂风吹得窗棂嗡嗡作响,也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
她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这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风,起了。”
她无声地低语,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决绝的弧度。
这场由她亲手掀起的风暴,即将以最猛烈的方式,席卷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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