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胥被勒令停职回府、听候查办的消息,如同腊月里最刺骨的寒风,瞬间席卷了整个谢府,将前几日因边关大捷和赵奎被查而带来的一丝暖意,彻底冻结。
府门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却也隔绝了生机。下人们行走间皆屏息凝神,不敢高声,脸上带着惶惶不可终日的惊惧,仿佛天塌下来,正正砸在了这座刚刚才看到一丝希望的府邸之上。庭院中的花木似乎也失了颜色,蔫蔫地垂着头,笼罩在一片无形的、沉重的阴霾里。
王氏自那日晕厥后,便一直卧病在床,汤药不断,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时常拉着谢萦的手垂泪,反复念叨着“冤孽”、“为何不肯放过谢家”。谢萦除了宽慰,别无他法,只能将所有的焦虑与算计深深压在心底,在母亲面前强作镇定。
而风暴中心的谢胥,则将自己关在书房内,一日之间,鬓角竟添了许多刺眼的白霜。他不再愤怒辩驳,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望着窗外一方狭窄的天空,眼神从最初的冤屈、不甘,逐渐变得空洞、绝望。他一生谨小慎微,勤勉为官,虽无大功,亦求无过,却终究没能躲过这党争倾轧的漩涡,被轻易地当作弃子,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那种被权力碾过、无力反抗的窒息感,几乎要将他吞噬。
谢萦每日都会去书房看望父亲,送去亲手熬制的羹汤,说些宽慰的话。但谢胥大多时候只是机械地点头,眼神却并未聚焦在她身上。她知道,父亲的精气神,正在被这无妄之灾一点点磨灭。
“父亲,吏部的记录清晰可查,与云州守将的往来文书亦能证明您的清白。只要我们……”谢萦试图再次点燃父亲心中的希望。
谢胥却缓缓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而疲惫,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苍凉:“萦儿,没用的……他们既然敢构陷,必然做了万全的准备……记录可以篡改,文书可以销毁,证人……可以闭嘴。为父……怕是难逃此劫了。”
他看着女儿年轻而坚毅的脸庞,眼中满是痛惜与愧疚:“只是连累了你们……是为父无能……”
“父亲!”谢萦握住他冰凉的手,力道坚定,“您从未做错什么!错的是那些构陷忠良、祸乱朝纲之人!我们绝不能认输!只要有一线希望,女儿绝不会放弃!”
谢胥看着女儿眼中那与年龄不符的、灼人的光芒,心中微微一震,却终究只是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他不再言语,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仿佛那里有他无法触及的自由与公正。
是夜,月黑风高,万籁俱寂。
谢萦屏退左右,独自一人来到了谢家祠堂。祠堂内烛火长明,香烟袅袅,一排排冰冷的牌位肃穆而立,无声地见证着家族的兴衰荣辱。
她跪在冰冷的蒲团上,抬头望着那些代表着谢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目光最终落在最前方、属于她前世父亲——那位含冤而逝的谢无韫的灵位(虽今生身份不同,但她暗中仍为其立了衣冠冢牌位,藏于祠堂隐秘处)。前世家族的覆灭,今生父亲的蒙冤,如同两条毒蛇,缠绕在她的心头,嘶嘶地吐着信子。
她没有流泪,眼底只有一片冰封的荒原,以及在那荒原之下,疯狂燃烧的、足以焚尽一切的恨火与决心。
“列祖列宗在上,”她低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不肖子孙谢萦(无韫)在此立誓。今生,绝不让谢家重蹈覆辙!所有构陷、欺凌、欲置我谢家于死地者,我必百倍奉还!父亲蒙受之冤,我必亲手洗刷!此志,天地共鉴,鬼神同督!若违此誓,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砸在青石地板上。
就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祠堂角落的阴影里,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谢萦心中警兆顿生,猛地回头,手已悄然按向袖中暗藏的银簪。
然而,从阴影中缓缓走出的,并非敌人,而是那个她此刻最意想不到,又或许……是潜意识里最期待见到的人。
萧玦。
他依旧是一身玄衣,仿佛天生属于黑暗。脸色在祠堂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愈发苍白透明,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怠,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浸了寒冰的黑色曜石,清晰地映出她跪在蒲团上、誓言刚毕的决绝身影。
他怎么会来这里?又是如何避开谢府守卫,悄无声息地潜入这祠堂重地?
谢萦心中瞬间闪过无数疑问,但面上却迅速恢复了平静,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走近。
萧玦没有解释,也没有询问她为何深夜独自在此立下如此重誓。他走到她身旁,目光扫过那密密麻麻的牌位,最终落在她微微绷紧的侧脸上。
然后,在谢萦略带惊愕的目光中,他竟撩起衣摆,在她身旁的另一个蒲团上,缓缓地、郑重地跪了下来。
动作自然得仿佛他本就是这祠堂的一员,本就该在此刻,跪在她的身旁。
祠堂内烛火跳跃,将两人并肩跪立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你……”谢萦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萧玦侧过头,看向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他特有的、混合着慵懒与认真的复杂语调:
“我陪你。”
简单的三个字,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也没有任何的承诺与保证,却像是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谢萦冰封的心湖,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陪她?陪她跪在这象征着家族传承与责任的祠堂?陪她承受这份无边的冤屈与沉重的压力?
这一刻,什么互相利用,什么危险同盟,什么彼此驯化……似乎都在他这无声的一跪中,变得模糊起来。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在谢萦胸中翻涌。有惊愕,有不解,有一丝被看穿秘密的慌乱,但更多的,是一种……仿佛在无边黑暗中独行已久,忽然发现身旁多了一个同行者的,微弱的暖意与悸动。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极轻的、带着些许哽咽的:
“……我不悔。”
她不后悔重生,不后悔走上这条复仇之路,不后悔与眼前这个危险的男人缔结同盟,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
萧玦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强装的镇定下那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她眼底深处那不容错辨的、与年龄绝不相符的沉重与痛楚。
他伸出手,并非握住她的手,而是抬起,用那冰凉修长的指尖,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拭去了她不知不觉中滑落眼角的一滴泪珠。
动作生疏,甚至带着一丝笨拙,与他平日里那散漫不羁或杀伐决断的形象截然不同。
那冰凉的触感落在温热的肌肤上,激得谢萦微微一颤。
“我知。”他收回手,指尖蜷缩,仿佛那滴泪珠带着灼人的温度。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比方才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意味。
他知道。他知道她不悔。他知道她背负着什么。他知道她此刻的心情。
无需多言,一切尽在这无声的陪伴与这笨拙的拭泪之中。
祠堂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两人近在咫尺的、几乎交融在一起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刻。
萧玦缓缓站起身,动作间带起一丝微弱的、混合着药味与冷松的气息。他没有再看谢萦,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个细长的、以火漆封口的铜管,放在了谢萦身前的蒲团旁。
“这是……”谢萦看着那铜管。
“赵奎与北狄‘往来’的信件副本,以及他几个心腹秘密账本的关键几页。原件已通过‘特殊渠道’,送至卫琮案头。”萧玦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明日,京城会有‘好消息’。”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玄衣拂过冰冷的地面,身影如同融入烛光阴影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祠堂门口,仿佛从未出现过。
唯有蒲团旁那枚冰冷的铜管,以及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他的气息,证明他方才确实来过,陪她跪了那一炷香的时间,拭去了她那一滴不轻弹的泪。
谢萦独自跪在原地,久久未动。
她伸出手,拿起那枚铜管,指尖感受到金属传来的冰凉坚硬。她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紧紧握着。
窗外,夜色依旧浓重,但她的心,却不再如同之前那般冰冷彻骨,孤寂无依。
她缓缓抬起头,再次望向列祖列宗的牌位,目光重新变得坚定、锐利,甚至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破釜沉舟的厉色。
祸水东引?
那便看看,这祸水,最终会淹没了谁!
她握紧铜管,站起身。膝盖因久跪而有些发麻,但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
风暴尚未结束,但她知道,她不再是独自一人面对。
无论前路如何,无论与萧玦的同盟最终走向何方,至少在此刻,在这漫漫长夜中,她拥有了一瞬间的、真实的依靠。
这就够了。
足够她,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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