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芜被司怀衍的这句话吓了一跳,立刻辩驳:“怎么可能?陈园就是我的家,老夫人就是我的亲人。”
像是在心中预演了无数次的这个场景,在听到问题的那一刻,根本不需要思索,思维和肌肉早就有了记忆,给出了标准答案。
戚芜握着刀叉,大脑一片空白,在晚风中,像一尊精美的雕塑。司怀衍没反驳,微微垂头,安静切着盘中的食物。食物切好,他调换了二人的盘子,将戚芜那份还没有动的食物换到了面前。
“你一直叫外祖母为老夫人。”司怀衍轻声说。
戚芜有些错愕:“大家都这么叫她呀……我只是随着他们叫,渐渐叫习惯了罢了……”
她的声音渐渐微弱,思绪回到了七岁那年,她第一次去到陈园时。
祖父牵着她的手,穿过江南园林的游廊水榭,踏过阳光穿过漏花景窗印在地上的斑驳图案,走进了那个院子。院子里有各式各样的菊花,敞开的堂屋里坐着一个端庄的老夫人,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陈老夫人,那时的她叫她,奶奶。
什么是习惯呢,她又是跟着谁叫的老夫人呢?
是从寄人篱下的那一日起,她就将自己归为和陈园下人一样的存在,还是在灵佛寺一游后,彻底收起了棱角,扮演起陈老夫人膝下,那个乖巧讨人喜欢的女孩。
她一直将陈园当成家,将陈老夫人当成亲人,她从未怀疑过,但是在陈老夫人走后,她被迫脱离陈园,从此要依靠自己时,是否有那么一丝丝的欣喜?欣喜于此后山高海阔,可以完全做自己;欣喜于可以靠自己,平等地立于司怀衍的身侧。
戚芜眼中的茫然几乎要将她的灵魂吞噬,握着刀叉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司怀衍没想到她对这件事的反应这么大。
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过是随意聊几句,打发时间罢了,他并不想让她如此自责。
是否将陈园当成她的家根本不重要,陈园本就是个死物,无悲无喜;是否将外祖母当成她的亲人也不重要,人都去了这么多年了,早就过了奈何桥投胎了。
他一直坚信,活着的人如何活得更好,才是最重要的,就如同现在,最重要的事便是戚芜要好好的生活。
司怀衍起身走到戚芜身旁,弯腰牵起她的手,将她拉起身,带到露台的边角站定。他从身后拥着她,同她一起看向面前的夜色。
“我的错,不该提起这些事的。”
“不是。”戚芜否认。
“嗯?”
戚芜轻轻咬了下嘴唇,缓缓开口:“是我的问题。我只是没想到掩饰了这么久的秘密,会被你突然戳破。”
“无关痛痒的事没必要当作秘密来守护。”司怀衍将戚芜的脸扳到一侧,弯腰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岁岁,这些都是小事,不要再放在心头压着。”
戚芜没有说话。
“至少可以告诉我。”司怀衍有些无奈,“我和司鸿名之间的仇怨,我心中所有的恶念与阴暗,从未对你掩饰……岁岁,敢不敢像我相信你一样,相信我?”
对面广场的游客渐渐散去,塞纳河上看不见新的船影。不远处的街道有歌声传来,声音响亮又含糊,听不清歌词,却能被他们的气氛感染。
戚芜心头的阴霾逐渐散去,她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一部法国电影《两小无猜》,主角们玩的敢不敢的游戏。电影剧情她已有些模糊,却能清楚的记得男女主在浇灌的水泥中拥吻的结局。
敢不敢?
她转过身,向后倾着身体,散落的发丝悬空摆动,轻轻飙舞。她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下司怀衍的唇角。
“我敢。”
……
二人几乎是最后一桌离开餐厅的客人,旁边的侍者等得表情都有些僵硬。
结账时,司怀衍给了一笔小费,数额戚芜看不到,只知道刚刚还有些沉寂的法国姑娘在瞬间绽放出灿烂笑容。
离开餐厅,二人在街边散步,说说笑笑,向公寓的方向走,车子不紧不慢跟在二人身后,等着他们走累时上车。这么一番折腾,回到公寓时已是深夜。
房间已被打扫干净收拾整齐,甚至喷过香水,有柑橘的香气。
戚芜打开箱子,从箱中翻出香炉香丸,跪坐在长绒地毯上,边摆弄,边随意与旁边沙发上的司怀衍闲聊:“对了,司鸿名怎么样了?”
上一次看到司鸿名,已经可以追溯到几个月前,给父母扫墓的那次。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信息。
她记得司怀衍曾经提起过,关于司鸿名在司家企业中做得不干净的事,证据早已收集完整,只等找到司鸿名那个私生子,便会提起程序,如今那私生子早已找到,却迟迟没见司怀衍有所动作。
“唐坚已经在办了,正在审查阶段,需要耗费些时间。”
司怀衍处理完邮件,将电脑合上放到一旁,转头专注看着面前戚芜的动作。他很喜欢看戚芜摆弄香料,无论是打香拓,还是熏香,亦或者简单的燃一只线香,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赏心悦目,让他移不开目光。
“这样啊。”
“其实前几日我碰到了他。”司怀衍顿了顿,“买芋圆的那次,他和姜尔雅在一起。”
这回轮到戚芜惊讶了,她手中动作停住,抬头看向司怀衍:“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不知道,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戚芜歪头想了下,笑了起来:“原来这就是你这么着急带我来巴黎的原因啊。不过相比我那八分像的香水,云馥的新品才更为重要吧?姜尔雅接触过大部分新品的配方,可以直接送给司鸿名,搅乱新品的发布!”说到这里,她有些焦急,“我们该怎么办?”
“云馥的新品配方,有保密协议,姜尔雅如果泄露,不仅面临巨额赔偿,还会面临牢狱之灾。况且以我对司鸿名的了解,他对云馥的新品怕是没什么兴趣,对当年那瓶获奖香水,兴许兴趣更大。”
戚芜不以为然,继续低下头摆弄着她的香丸:“他就算知道当年那瓶香水出自我们家,又怎么会知道这就是当年的那瓶香水呢?”
熏香的工序已近尾声,戚芜埋好银炭,放好云母片和香丸,起身将精致小巧的香炉搁置在床头。
片刻安静后,司怀衍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些微沙哑:“一直没告诉你,当年你家公司出事的原因。”
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戚芜的身影,不放过她的每一个动作表情,神情中有罕见的一丝忐忑。
戚芜直起身,转身看向他,目光中有好奇:“原因?不就是想要我家的企业吗?”
卧室里安静下来,床头的熏香已然扩散,是熟悉的安神甜香,抚慰了焦躁的心。
“不是,他想要的,就是那个获奖香水的配方。”司怀衍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回答得有些艰难。
这些事他本不想告诉戚芜,不过是些已经过去的龌龊事,何必说出来污了她的耳朵?但现在他改变了这个想法。
“那时司家的彩妆香水线刚刚推出,负责人正是司鸿名。他曾拜访过你的父母,重金求购那瓶香水的配方,被你的父母拒绝后,恼羞成怒,曾威胁伤害过他们……但我想,即使这样,他们也没说出那个配方。”
这些话犹如晴天霹雳砸在戚芜的脑袋上,让她呆站在原地,无法动作,只能喃喃道:“所以后来我们家的破产,我父母的死,都与这瓶香水有关?”她的双眸不受控制的红了,泪水不自觉蓄满了眼眶,“不就是个配方,就要逼着我父母去死吗……”
一直以来的很多疑惑在这一刻变得清晰明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公司破产,她的父母却要抛弃她,共赴黄泉……或许在当时的他们看来,只有离开这个世界,才能守住香水的秘密,才能保护好他们唯一的女儿。
“岁岁乖。”司怀衍牵着她的手,将她拉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脊,用最柔和的声音安抚着,“不哭了,不哭了好不好?”
其实戚芜并不是很伤心,她的父母都走了这么多年了,再浓厚的伤心也会随着时间而渐渐模糊消散。
活人总要继续往前,对离开之人只需要永远铭记,便是最好的告慰。
她哭是因为释怀,少女时期被双亲抛弃的伤害,终于在十年后被消解。
她紧紧地攥着司怀衍的衣服,在他的怀中情绪逐渐平静,轻声道:“明日拿到香水后,我们马上回国,我会尽快调配出一模一样的香水,分解出配方。”
司怀衍摩挲着她的头发,柔声答应:“好,我会和边诚沟通,提前进行推广。”
戚芜抬起头,看着他,双眸亮晶晶的,如钻石般透亮纯净,却又坚不可摧:“我一定会抢先司鸿名一步,告诉全世界,这香水是我调制的,十多年前是,现在也是。他想要将这占为己有,这辈子都不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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