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老师，我这篇关于怀德孤儿院的深度稿子为什么不给过？”
许芃芃拿着稿子的小样请教贾记者。
她写的后续报道一直没有得到刊发。
“小许，此一时彼一时啊。”贾记者有些为难地说：“7.16风飑线那晚，孤儿院楼顶垮塌。虽然没有人受伤，但是那只是万中无一的好运气而已。那个房子去年就被鉴定成危房，按理说早应该腾空的。如果真有人受伤或死亡，从赵院长夫妇到地方上，肯定都要承担责任的……”
“那……能不能给他们安置个别的地方？”她问。
“公办福利机构有很多空位，孩子们可以就近安置。如果说再另外为他们提供一个办院场所，恐怕不太可能。”
这么多年，两位老人是凭借良好的口碑从社会上筹款把孤儿院办下去的。就因为口碑一直在，相关部门多少体谅两位老人费心费力，一直没有强制关停。如今借着这个茬口，正好把这个问题顺理成章地解决了。
据说大雨那晚，社区人员担心怀德孤儿院房屋漏雨，专门去查看，发现屋顶岌岌可危及时避免了一场事故。如果真出了事，这么多孩子非死即伤，对本市会造成非常恶劣的影响。
“老师，您早知道他们要关门的吧？”许芃芃恍然大悟。
“确实没有审批手续，虽然属于‘历史遗留问题’，但从根子上就不合规的……”贾记者无奈地摇摇头。
“那就不能帮他们申请一下吗？手续……”夏初那双殷殷的眼睛浮现在她脑海中。
“小许，我把链接发你，你学习一下相关法律法规。”对方露出个“你还是太年轻了”的表情。
许芃芃点开手机，飞快浏览着那些“总则”“细则”……只匆匆几眼，她的心越来额越沉下去。
——怀德孤儿院如果想保留下去，仅仅资金准备上就不会达标。两个老人靠着社会捐助勉强维持几个孩子的开销，没有那么多钱去支付房租搞到一个符合规定的场地，更不要说还要配备一定数量、资质的工作人员。
“小许，干我们这一行的最重要是吃透两头。”贾记者拍了拍她的肩头，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短短不到一周，有半数孩子被年迈的爷爷、奶奶领走了。
没有任何亲人接收的，则分流去不同的公办福利机构。
夏初的情况尤其特殊，他严格来说也不是孤儿——他爹在本市监狱服刑。
他的衣物很少，一个瘪瘪的编织袋就装完了。余下的，一个书柜、一个写字台倒是不好安置，就这么放在院子中央，用大大的防雨布盖上。
蝉鸣阵阵，夏初看着被贴起封条的小楼和泡桐树光秃秃的白茬，有什么东西热热的，顺着面颊滑落。
张春梅不忍地别过头去，小声说：“夏哥，你可以先到我去姑妈那里住。”
她有个和善的远房姑妈在附近村子里，这姑妈在镇上开了个麻将馆没法顾家，只能把她送到赵爷爷这里过集体生活。
夏初摇了摇头。
他原本以为等自己大学毕业有了能力，就可以真的来接手这家小而温馨的孤儿院。
可这个世界变化很快，根本等不及他长大。
“那你去哪里呢？”张春梅很担忧。
“我有地方。”
电话突然响起，夏初看到号码，眼睛一热。
他走出去几步，接起。
张春梅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她也舍不得这里，这里再破旧，爷爷奶奶总是慈爱，“弟弟妹妹”们比姑妈家的那几个还处得亲。
“啊，对不起，我没有办到……”许芃芃的声音传来，“新闻稿发不出来了，我帮不了你们。”
“不，千万别这么说。”夏初吞了吞哽咽，“你已经尽力了。谢谢你，姐姐，真的谢谢。”
“听说民政上的人说，你们几个孩子都安置好了。你是要去哪里？”
赵爷爷这次虚惊一场，也没有那个心力再争取什么了 ，打算回省城儿子家安度晚年。他是很喜欢夏初，一定要他跟着去，收养手续什么的都不在话下。
但是……夏初看了看眼前这个小院，他在这里生活了六年，他在学校有玩的不错的朋友。还有他爹，若是知道他跟了别人做儿子……
“我很好，你不用担心，姐姐。”
听到话筒那边传来夏初清朗明晰的声音，许芃芃松了口气，又问这问那，看他有没有好好吃饭。
“嗯。”夏初认真应着。
他喜欢与她聊天，她讲普通话很标准，有种不同于说方言时的温软。
许芃芃再次见到夏初的时候，他的栗子头已经长了一些。应是许久没有理发，但是看着也还像那么回事，多了一丝朴素而粗犷的的男子气。
“在外面理发很贵，我们几个男的都是奶奶用电动推子理的平头，夏天倒是很好打理，对着水龙头冲一冲就行。”夏初兴致勃勃地说着。
“是吗？原来之前都是院长夫人理的发，还挺专业的。”许芃芃隔着桌子，笑盈盈地看着他。
——身上的蚊子包很多，衣服倒是干净，精神头还好。
“给你。”她从旁边椅子上拿起一个灰色的盒子递给对面。
夏初接过，打开。盒子里是一双白色的网布运动鞋，鞋子边上是白得耀眼的三条杠。
“怎么？”他垂了垂眼睛，问。
“记得吗，我说过要给你找资助人。这是‘资助人’送你的见面礼。”许芃芃吸了一口可乐说。
夏初合上鞋盒，推了过去，说：“我不要。”
“啥？”许芃芃提高了音量，“你那双拖鞋穿着能干嘛？上次差点给水冲走了。”
夏初看了看小吃店的其他人，央求道：“喂，你小声一点。”
“哎，小弟弟，你不懂。表面看着是他资助你了，其实是你给他一个展现爱心的机会，满足了对方的精神需求。而且这个金主很势力的，就喜欢资助你这种学习好的优秀生，将来金榜题名他就开心了。别人的好意，你就大大方方承受呗。”
哼，这没必要的自尊心。
许芃芃见夏初绷着嘴不为所动，继续说：“再说，你穿这个有用的。你现在搬这边来了，星星网吧你不方便去了吧？我给你找了家健身房兼职，就在你们学校附近。你总不能穿拖鞋去见工吧？”
“许芃芃你……”夏初有些生气，他攥了攥手指，“我什么都不缺，你不要自主主张呀。”
自尊心作祟，他不想被她这样安排。
“好。”许芃芃也有些恼，抄起鞋盒子走到柜台后头店主跟前，“老板，送你了！”
她撂下盒子，转身气呼呼地走出去。
夏初起身看了看鞋子，又看了看走掉的背影。他冲到柜台把鞋子抱起来，转身去追她……
“钱，两瓶可乐，三块。”老板说。
夏初又转过来，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的五元钱。
“嗐，小情侣吵架嘛。老汉还真不会要……”老板一面找零，一面笑着嘟哝。
等追出来，许芃芃早就没影了。
他蔫蔫地抱着盒子在路边站了一会，招手叫了辆路过的黑三轮。
约的地方在市福利院附近，因为按照安排，这边条件更好，有利于他这个高中生备考。许芃芃消息灵通，自然知道。
暑气把马路扭曲到变形。
夏初坐着三轮一路往北颠簸。
院子里那间库房是后起的，扎实的彩钢板结构。不是危房，当时没有封存。
眼下他就住在这里。
他拉着院子里的自备井咕咚咕咚往外抽水，眼看放满一盆。
一双穿着白色凉鞋的脚出现在视野边缘。
夏初心里一惊，抬起头。
许芃芃狡黠地笑，“臭小子，就知道你在骗人！”
她背着手，转身就往库房那里走去。
夏初身高腿长，几步抢到她前面，拦住。
“许姐姐，你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我、我就来这里拿一些东西。”心虚得很。
呵，还装，难为她开车慢悠悠尾随了一路。
许芃芃抿唇一笑，绕过去径直往那个矮趴趴的简易房走去。
先前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已经被砍伐掉了，只余下光秃秃的白茬。仍旧是那个库房，堆积如山的衣服鞋子早已没有去向，光板床上铺着被褥和凉席。
头顶是一根孤零零的扠把长的小灯管，灯下摆着写字桌、书柜，床脚靠着个破旧的电风扇。
“夏初，区福利院的条件都比这里好，你……你有些想不开呢。”
许芃芃在书桌边坐下，揉了揉眉心。
这铁皮屋子给烤了一白天实在闷热，不过几句话功夫，她已经觉得胸闷气短。
夏初靠桌沿站着，垂着眼睛不说话。
“我知道你舍不得这里。”
骑着三轮去接弟弟妹妹们，给孩子们辅导作业，在长窗边学习……
不只是夏初，她第一次过来就很喜欢这里。这里有种近似于世外桃源的美好。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你。”许芃芃叹了口气，伸手拍掉胳膊上一只蚊，“抱持着回忆，然后更好地生活下去。你从这里‘毕业’了，夏初。”
夏初垂着头，单薄的脊背一耸一耸，眼泪一粒粒砸在地面上。他飞快地用胳膊蹭了蹭。
“呜呜呜……我就是不明白，我、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这一大家子‘咣当’一下就散了。就连赵爷爷他们……他们都要离开我了。”
现在新闻上天天说“灾后重建”，可是他的家，再也建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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