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言躺在沙滩上,手臂挡住自己的眼睛。
此时阳光正处于最炽热最繁盛的时刻,在被橙黄色的光线笼罩下,一切很快扭曲着变成了融化的白色,连沙粒都在急剧升温。
这简直就是在将自己原地烧烤!
温言滚了几圈,翻到了一颗椰子树下,他抬头看了看,确认无误。
这颗椰子树很大,是了,刚刚他碰见的那些生物体型也大到不正常,他不会来到了什么巨人国吧?
椰子树上坠着沉甸甸的椰子,青色的、圆滚滚的,仿佛马上就会掉落下来,然后将他的脑袋砸个四分五裂,椰汁混着脑浆一同流入海浪中,最后被洗涤一净。
这正合他意。
温言觉得郁卒,心中又烦躁又苦闷。他打量起四周——该死的烫脚的沙滩、该死的远处的圆顶房、该死的望不到天际线的穹宇。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他碰到这些破事!
他“操”了一声,双手捂住眼睛,然而比眼泪更快落下来的,是刚刚手上粘着还未掉落的沙粒,啪地正好落在自己的瞳孔上。
疼死了!
温言,一个出生于普通家庭的孩子,唯一和身边男性不同的,大概是他难以启齿的性取向。
当他小学对着动画片里男性反派之死而恸哭好几天时,他觉得自己心思细腻异常,毕竟在这个讲究男孩子“要阳刚、要雄壮、不能掉眼泪”的时代,对优秀作品保持一颗感性的心实在难得。
可当他上初中,对着身披黑色冷硬盔甲的男性配角而口干舌燥,甚至小腹涌起一种难言之隐时,温言知道自己彻底完蛋了。
其实这个“完蛋”,只要他不宣之于口,无人知晓。
可隐秘的心事如同鞋子里的小石子。不说当然也没事,脚既不会受伤,也不会感到疼痛。
但,一旦人知道自己鞋里进了石子,第一反应都是脱掉,再迅速地倾倒出来,以避免自己浪费过多的赶路时间。
又或是抱着一种“长痛不如短痛”的想法,在初二那个年夜饭桌上,他记得很清楚——
父母、还有那群不知道用什么来称呼的七大姑八大姨,他们磕着瓜子,喝着酒,一边嘬着几十块钱一斤的虾,个个像穷凶极恶的狼,捕获了他那可怜的正在上大学的表哥。
表哥说他还没有谈恋爱的打算,可是和表哥同龄的再无他人,当意兴阑珊的众人将目光轻飘飘地从自己身上略过去时,温言投下了一个重磅炸弹。
“我喜欢男生。”
这对于一个身处小县城的普通家庭来说,比两个小男孩更令人震撼。
霎时间,一切的一切,都如虚幻的泡影,一旦被戳穿,是作鸟兽散的亲戚,和脸涨得通红的父亲。
不,这么平铺直叙地说,其实略显寡淡和僵硬,第二天,温言数了数地上的瓶盖,超过一百余枚——嗯,瓶身碎成渣渣,不好统计。又数了数断掉的皮带,这个简单,三根而已。
自己的脸是猪肝色,虽然是被打的,但和他爹多少有点像了,难道这就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遗憾的是,脸上的手指头印叠在一起,有重影,根本数不清。
他好歹是温家的独子,他妈气了个半死后,又眼泪汪汪地带他去看医生、住院,好在他那会才十四岁,身体皮实好得快。
五天后,他像个没事人一样地坐上了父亲短信中“我派人来接你”的车,那时他哼着小曲,心头畅快。
这下鞋子里面没了沙子,他也不用再提心吊胆,比如过了数年在饭桌上像表哥一样被问到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
可他想不到的是,世事难料,当他还在感慨新鞋之舒适时,下了车,鞋没了。
是字面意思上的没了,他被两个又高又壮的男教官架住,扒走了身上的手机和零钱,连同鞋子一并被没收了。
他抖如筛糠,惊恐又茫然地任由那几只粗糙的手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心里想的却是,如果自己这时舔舔嘴耍个流氓,这几个教官能不能放我走。
然而走是不可能的,教官的下一句话就是,他爹花了大价钱把自己送到“学校”前来戒网瘾,又说他背叛了家庭、背叛了社会,是为人类和天理所诛。
至于网瘾也只不过是他性取向的谎言,天可怜的,他每个星期就摸那台老破小的台式电脑两小时,如今却被冠以“网瘾少年”的称号!
一年过去,他像条狗一样,不,应该说他已经变成了一条狗。
因为毕业那天,他跪在父母和弟弟的脚下,笑脸相迎,一字不落地背诵出了新千字文,新千字文当然是“校长”的自研产品,一切向家长靠拢。
——据他娘后来说,在他住院那会他们就开始实施二胎计划,他仅花了一年就从“学校”“毕业”有他弟一半的功劳。
说到这,才简单地概括了他初二到初三的生涯,要温言自己来说,也一定会觉得他的人生和一本字字泣血的书没什么不同。而事实果真如此。
十八岁当天,他终于忍受不了这个操蛋的人生,抱着必死的决心,选择跳海自杀时——准确来说他在跳海前还服用了不少安眠药,打算两者相害选其重。
他仿佛化作了一朵自由的海浪,被一个海浪拍过来,软绵绵地沉入海底。
死了可能不到一分钟,他醒了,这时他才得知,自己的人生真是本书!还是一本扑街的纯爱小说《冷面总裁漫漫追妻路》里的扑街配角。
而主角正是他弟,他死时,故事的主线还没开始,而在日后,当主角攻心疼地一把抱住暗自神伤的他弟时,他弟会幽幽地来一句“我哥哥在我三岁时便跳海自杀了”,随后攻受的感情更是蒸蒸日上。
在小说尚未企及的那十八年,这句话便是他的一生。他只需要完成“跳海”这个任务,至于如何致使他跳海的,都化作血泪铸成了如今的他。
不过好消息是,他父母不仅记得他,还恨透了他,恨他把同性恋传给了他弟,甚至妄图给他弟灌中药。
不过在书中,他们的恨来得深沉,去得随意,被攻随手给的一千万支票打发走了。
“所以呢?书,你想表达什么?”温言那时站在一个黑漆漆的空间里,翻阅完面前闪着金光的书,语气不耐。
生前已是被这人生折磨得透彻,死后还要被迫看一本没文笔没剧情的书,究竟还想将他怎样!
书没有回答,它闭合了,温言也跟着陷入了沉睡,睡了可能不到八小时,他又醒了,醒在了这个狮子能说话,人能变海獭,大家还叽里咕噜说什么“神不神”的小岛上。
温言已是一个大写的“服”字,在椰子树下瘫了许久,他灵机一动,冲天空大声喊道:“作者!我求你了!你多写几个配角吧!”
既然他的人生是一本书,那他出现在这片岛上,未必不是另一本书,难道是这作者开了连载文?因为想不出人名所以将他从那本该死的书里,又搬到了这本书?
他去水边照了照,眼睛鼻子嘴巴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有自己曾经那道道割腕的痕迹消失一空,整条手臂宛如刚剥了壳的鸡蛋。
这下更糟糕了,难道作者不仅没换他的名字,连容貌也没更改过,只是将身体一键以旧换新了吗?
难道他还得跟这群类人生物,用着优美动听的国语,再解释一番自己是因为在上本书里跳海所以来到这本书的吗?
“妈的!”温言这下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他一脚将一个海胆壳踢飞,只见那海胆壳呈抛物线飞到了一个圆顶房子的门口。
他彻底泄了气,连海胆壳都有去处,比如成为那些生物的厨余垃圾,最终倒入垃圾桶——如果这座岛上的居民有环保意识的话,而他,一个莫名其妙想死没死成的人,算什么?
这个岛上连恨他的父母都没有吧!
温言抱着膝盖,任海风呼呼刮在自己脸上,奇怪的是,那几个生物自早晨一别,再也没有出现过,整座海岛上仿佛只剩自己一人。
中午来临,他的肚子饿了。响了好几下后,被他邦邦给了几拳。
叫!再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下午,温言躺在椰子树下睡了长长一觉,起身已是傍晚,遗憾的是,椰子明明坠在枝头,仿佛下一秒就会呱呱坠地,却任凭海风吹拂,始终不为所动。
“我还不信了。”恢复了力气的他起身,走了几步,离开了椰子树的余荫。
下一秒,椰子蓦地坠地,裂成两半,洒出去的清透椰汁给一小块沙子短暂地降了温,沿途的小螃蟹很快聚过来啜饮了一口。
这小螃蟹还挺会享受的。
“不对,怎么会这样啊!”
温言也知拿头哐哐撞树不是明确的选择,但,这是他的错觉吗?仿佛这个世界都让着他一样,为什么?
难道人只有竖起尖刺时,他人才会见状避让?
海风又一次拂过他的身旁,将发丝吹得更加凌乱,他看到月亮很慢很慢地爬过梢头,太阳呲溜一下跳入了天际线以下,黄昏之交的霞彩铺满了整片天空,没过几分钟,便瞬间进入了夜晚。
夜很凉,海水也很凉,踩过沙石的脚心则是烫的,他想自己很累,连骂一句、啐一句的力气都没有了。
人生何其艰难,仅仅是做了条狗,看着父母和老师的眼色行事,受到同学明晃晃的嘲笑和侮辱——
升入高中后,父亲将他的性取向说给了班主任,希望对方严加看管,消息不翼而飞,一星期后全班皆知,他苟延残喘地坚持了多年,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温言欲哭无泪,他踏着海浪,脚印一深一浅地走着。脚心的温度降了下来,他喝了几口咸涩的海水,就这么慢吞吞地走着,化作了一朵浪花,献给了自己的前半生。
他希望自己能做个踏浪的人,而不是那朵被踏的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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