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那位年纪较大的士兵,没有停下手中的盘查工作,皱着眉头,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要不是赵家小儿,我们四十万将士怎么会被坑杀?!”
“他的女人,跑的倒是挺快的,别光顾着说话,睁大眼睛,好好干活。”
“谁说不是呢?”另一个小兵义愤填膺,顾不得身份插话道:“别让我逮到赵家女人。”
这时被盘查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一张略带婴儿肥稚气的面庞,双眸透漏着胆怯,拢拢身上单薄的衣服,哑声问道:“军爷,我,我可以出城了么?”
年纪较大的士兵不耐烦的挥挥手,踹了一脚少年的屁股,骂骂咧咧道:“走走走,别杵在这里,给我添乱。”
少年听后,紧抿着唇角,垂下脑袋,忙抓紧背在身后的包袱,拔腿就跑,匆匆离开。
昨天没有来得及出城,不知道赵夫人那里现在怎么样了?想到这里,他已经小跑起来,跑向城外的深林。
他放满脚步,蹑手蹑手,在一间破房子前停下,朝四周张望了一番,见四下没有人,才推门走进去。
扶柳站在窗边,一手抚摸着隆起的肚子,也不知望着窗户在想什么。
少年放下包袱,拿出一块薄冰,轻声解释道:“赵夫人,我回来了,昨天没有来得及出城,这是我从城里带出来的,赵夫人,赶紧吃些吧。”
“赵高,快要下雨了吗?”
扶柳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窗外败落的景色,田园荒凉,赵国一时间,处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尤其是在暴雨来临的前夕。
四十万将士,一夜坑杀,四十万的家园,支离破碎,而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夫君造成的。
恨么?当然是恨的。
可即使如此,那也是她的夫君啊,那个日夜不停的钻研兵书的少年,励志长大后成为将军的少儿郎啊!
突然肚子一阵腹痛,这几日,便是孩子出生的日子,她痛的弯下腰,只能勉强的扶着窗户。
赵高察觉异样,赶紧上前扶住她:“夫人,你感觉怎么样?”
“如今,赵家只剩我和肚子里的孩子两个人,我就算死了都无所谓,但是赵高,我求求你,无论如何,都要保住我肚子里的孩子。”
赵高掰下一块干饼递,小心翼翼的递过去:“夫人心善,老天会保佑夫人的,想必是夫人,许久都没有吃东西。”
“四十多万赵人啊......”扶柳摇摇头,喃喃的说道:“我的夫君是赵国千古的罪人啊,我们还有何脸目活在这世上啊......”
想到这里,扶柳就会不自觉的想起,母亲在祠堂里自尽,最后死都不明目,想起那些士兵闯进赵府,他们眼中迸发的对赵家的讨伐目光,想起赵高他们拼死将她救出府中。
即使她的命,是那么多人命换来的,但她一点都不想活下去,她现在是生不如死。
赵高看到夫人情绪越来越激动,扯了扯扶柳的袖口,低声安慰道:“夫人,这与您没有半分关系,您从来都不曾害过一个人,当初要不是您,我早就死了。”
就在这时,突然一道闪电劈下,劈开了灰蒙蒙的天地,瓢泼大雨突然而至。
“哎,上次我来的时候,这里还有很多人家,我还讨要了碗水,如今这荒凉的……”躲雨的一个士兵望了望萧条的天空,抱着双臂搓了搓,重重的叹息一声:“这么荒凉,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
跑在前面的一个士兵扭过头,挥舞着双臂,眼睛里迸发出耀眼的光亮,仿佛在荒漠之中见到了水源:“哥,你看,前面有间破房子,我们有地方躲雨了。”
被大雨浇成落汤鸡般的他们,也顾不得军容军纪,呼啦一下往前边的破房子涌去。
茅房外面,赵高正在烧热水,警惕发现外面的动静,赶紧爬到墙头上,环视四下,一群朝这里本来的士兵,一身冷汗,赶紧跳下来,关上大门,跑进屋子里。
“夫人,外面来了很多官府的人,看样子是来这边躲雨的,他们手里要是有夫人的画像,可就糟糕了......”
赵高扶起扶柳,然后将所有的行李一拢,关上门窗,打开后门,语气焦急道:“夫人,我们不能呆在这里了,我们从后门走。”
扶柳忍着腹中的疼痛,挣扎坐起来,在赵高的搀扶下,朝树林深处走去。
雨越下越大,肚子越来越痛。
“赵高,我可能要生了......”扶柳吃痛的说道,她扶住隆起的肚子,头上早已经大汗淋淋,浑身都止不住的颤抖。
赵高闻言脸色一僵,瞬间脸色红到耳根,举足无措,他语无伦次:“......夫人,你在坚持一下......出了这个林子,就有个小村子,我......我去给你找产婆......”
赵高紧紧的拽着扶柳的衣袖,想让她再往前走一步。
扶柳扶着树干,却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一步。
她知道自己怕是难产了,再这么耗下去,不但自己会丢了性命,肚子里的孩子也会死的,如今保留孩子唯一的办法,只有剖腹将孩子取出。
“......赵高......你有刀吗?”
“有,”赵高打开小包袱取出一把短小的佩剑递过去,疑惑道:“夫人要刀做什么?”
扶柳没有回答赵高的话,接过他手中那把防身的小刀,愣愣的看着自己高凸的肚子。
顺着她的目光,赵高忽然明白了她的用意。
他并非出生贵族,他之前呆的地方,也曾见过孕妇将自己的肚子破开,将孩子取出来,立刻伸出手握住了扶柳的手,便去抢她手中的刀:“这万万不行,夫人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大雨淋湿了扶柳的脸庞,披在她身上的蓑衣,也无法抵挡阵阵袭来的寒气,她必须要赵高相信,她们母子可以平安,赵高毕竟是男子,他不可能清楚孕妇产子。
“赵高,”扶柳躲过他伸过来的手,“我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若是有一丝希望,我也是希望,能亲眼看着这个孩子长大。”
她苍白的脸挤出一抹笑,仿佛被雪打落的梅瓣:“这把匕首,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你不要忘了,我是一名大夫,我能救天下人,自然也能救自己,这把匕首,在将士们的手里,是杀人的工具,但在我的手里,却是救人的稻草。我的医术,你晓得的。”
扶柳已经再也撑不下去了,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泛紫的唇角一张一合:“赵高,你去一旁守着,不要让别人......打扰我。”
赵高的神色有所松动,他晓得赵夫人的医术,当年就是她一手将他从鬼门关拉过来的,他安下心,又忍不住再三嘱咐:“那,我去旁边守着,若是有事,夫人一定要叫我。”
“......好。”
“夫人,你不要担心,等你生下孩子,我们便去前面的村子。”
“......好。”
“那时,我们便可以隐在庄子了。”赵高眼睛不停的打量的周围,没有士兵追来,声音里透着一丝喜悦,眼神满是对外来的期望:“夫人就可以看着他长大。”
“......好。”
“若是有事,夫人一定要叫我。”
“好......”
赵高得了承诺不禁想象着他们,近在眼前的生活,夫人和她的孩子,或许还有他,一起守着一方天地。
扶柳轻轻的摸着自己的肚子,她是一名大夫,自然知道这一刀下去,自己必死无疑,刚才对赵高说的那番话,不过是权宜之计。
她眼前早已经一片模糊,颤抖的手拔出短刀,闪过锋利的刀锋,她再次摸了摸肚子,柔声的靠近:“孩子,阿娘只能陪你到这了,阿娘要去找你阿爹了,以后不要怨恨你的阿娘和阿爹……”
一声嘶声裂肺的叫声,划破天地,接着便是“哇”的一声婴儿的啼哭。
赵高赶紧跑过去,映入眼帘的,除了满身是血的婴儿,还有破肚的扶柳。
那一刻,赵高愣住了,他刚刚还在想,他们以后的日子,三个人的日子,只这么一瞬,支离破碎。
赵高踉跄的跑到扶柳的身边,颤抖着握着她鲜血淋淋的双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中的泪水忍不住流下。
“赵高,谢谢你......以后孩子就交给你了......你一定......照顾......”扶柳耗尽全部的力气,留给他最后一句话,她还想摸摸孩子的脸,却已经来不及了。
扶柳的手滑落,她的眼睛仿佛依旧在说着不舍,赵高紧紧的抱着她,他们的第一个拥抱,天人永隔,冷却的扶柳。
“不要,夫人......”赵高眼泪模糊视线,双手抱着蜷曲的双腿,眉宇间凝固着绝望,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捂着脸痛哭:“只要我们走出这林子,前面就是小庄子……不是说好一起走的吗?不是答应我了吗?……”
扶柳的身边放着一封血书:
“本就该同母亲一起去的,只是为了赵家留下最后一丝血脉,才苟活了下来,我的夫君,大意轻敌,葬送了四十万赵国儿郎,无颜苟活,况且这是难产,除此之外已无他法。你若真想报恩,求你将我的孩子抚养长大,不要告诉她自己的身世,让她岁月安好的长大……”
刚刚出生的婴孩,仿佛知道自己的母亲不在了,在那里不停的啼哭。
赵高颤抖的拿着那封血书,朝天大叫一声:“夫人……”
这一年,天灾**,赵高自己也不过是半大的孩子,根本无法抚养这个婴儿,他将孩子托付给一户农家夫妇,承诺每段时间,都会给他们一些钱财,希望他们能够养大这个孩子。
赵高身无分文,连年的战乱,民不聊生,最后他站在宫门外,缓缓地走了进去,自此他的一生,都在这宫墙里,再也没有出来。
有一年,抚养孩子的那户人家托人进宫告诉他,他们要去齐国。
那时赵高刚刚入宫,没有出宫的机会,他们走的那天,赵高偷偷的爬上城墙,茫茫天地间,他看不到他们,看不到那个刚刚出生的女娃娃。
他留不住她,就像留不住夫人一样,都是因为他不够强,没有权利的自己,根本留不住,自己最想守护的人。
他一定要出人头地,这样才有机会出宫,才有机会去齐国,才有机会见到那个孩子,只是他没有想到,岁月残忍到他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那个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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