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也是在读到信的前几天,许言言开始写日记。

“总之,现在的生活,是飞逝的时间与凝固的我,我与时间久久对望。好像生活在琥珀亦或是蜜蜡里的那只昆虫,被时间封印住的瞬间失去了翅膀,变得残缺。但它从来都懂得自我欣赏,这样生命的悲剧性带来的惊心动魄的美感。”许言言会沉溺于这种有关“美丽生命形态”的叙事无可自拔,当然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想必只有少数人,包括她在内的少数人会这样想。于是她又被“只有”和“少数人”这样的形容词绑架,再一次陷进没有任何依凭的自怜和虚荣之中。

说太笃定的话会遭到报应。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样的话的人、冷言冷语对待欧阳子情感故事的人,没有过太久,就在某一天定好六点钟的闹钟,战战兢兢从床上爬下来。

半明半暗又安静的宿舍,她的台灯是最亮的光源。

蹑手蹑脚洗漱、打开衣柜拿出前一天晚上已经挑选好的衣服、化妆,眼影盘掉到地上,塑料壳发出沉闷响声,空气中张狂的眼影粉末呛人,没有忍住咳嗽。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烦躁于新眼影盘的报废还是该因吵醒舍友的可能性感到焦虑和愧疚。

化全妆要花不止一个钟头,假睫毛反复贴了两三次还是不尽人意。

今天要和陈初杨一起去财神庙。

情侣约会的方式和地点当然有很多,但许言言会做一种简单的归类,将它们大致分为吃饭、看电影和开房间这几类。就像她在给文科生能做的工作进行分类时一样,这个更简单,都可以被归到文员和销售两大类。虽然如此,但许言言还是会在社交平台上积极寻觅约会项目,态度认真超过做科研项目。

她不想很俗气。最反复问陈初杨的问题也不是“你爱不爱我”,而是“你有没有觉得我们真的与众不同”。所以问他这星期去寺庙好不好,我们都没有早课的某一天。陈初杨笑着说是要求姻缘嘛。

许言言不自觉打了一个冷战,“求姻缘”这个反问太理所应当也太让人觉得腻味,大约在他的设想中,她恋爱伊始浓情蜜意,不止想要恋爱关系,于是要到菩萨面前轻浮地祈求更多,譬如婚姻与终身。她尴尬得想要把这些字眼从脑海中挖掉。

但她做出很狡黠的样子,很嗔怪地说,当然不是啦。我想要和你一起去求财神啊,恋爱的人都去求姻缘,但我们就不要这样。陈初杨又是没有什么意见。

她那天在日记里写:我不知道要求菩萨什么,让我们一直在一起亦或是在合适的时候分开,或者,你是不是对的人。这些宏大又渺小问题的答案,我一点都不想知道。我们还是去求一些更加永恒渴望着的东西吧,譬如钱。永恒的东西不是你我,你不会是我的永恒之物,而我更加不会作为任何与“永恒”有关的注脚出现在你人生的辞海中。

早高峰,地铁里人很多,很多人上下车的时候蹭到许言言的背包,背包向车门方向被拉扯,肩带勒得她更紧了一些,要反复这样很多次。门关上的时候,车厢和车厢里的人共同构成了好像很扎实的长方体吐司一类的东西。许言言想到自己还没有吃早饭,但是宿醉——昨晚又在宿舍自己喝酒——很恶心,地铁里的人堆积得这样沉闷,想吐的感觉就更加强烈。

下地铁,陈初杨发来微信说已经在地铁站口等她。上行电梯的人好多,想要挤进轨道都好难,于是许言言步行爬楼梯上到地面。

见到面的时刻仍然头疼,胃里也不太舒服,出门前有想过要不要让陈初杨给她买一罐可乐。

见面后说第一句话,许言言的眼神不知道聚焦在哪个地方,或许应该为这种情况找一种可以作为定式的解决方法,譬如盯着他衬衫第二颗纽扣那个位置。但如果他这一天没有穿衬衫怎么办?

为了从视线位置的难题中逃脱出来,许言言喝了一口她刚在便利店买的可口可乐,碳酸和胃酸融合,糖浆中的气泡在扭曲着收缩的胃里膨胀,她觉得比早起时舒服了一些。

欧阳子找工作小半年,又拿到一个还不算满意的offer,但还是要飞到工作所在的城市做入职体检,新男友陪她过来。许言言说当然要见一面吧,你应该也很久没有见到过陈初杨,也从来没有见到过变成情侣关系的我们出现在你面前。

欧阳子做完体检,坐一个小时高铁赶到许言言的城市,到学校附近的餐厅见面。还在当学生就是这点便利,虽然欧阳子才是从更远的地方跋涉到这里的人,但谁都觉得应该迁就学生的时间和空间,仿佛他们还不是完全意义上的行为人,因为这样的局限,所以总是应该被格外照顾一些。

只有欧阳子的新男友和他们是第一次见面,但许言言并不在意这样的邂逅——她已经过了在眼底印下好朋友的男友的模样的阶段。除此之外都是重逢的人。

与陈初杨重逢后,许言言又开始写那些仿佛有种意境的含糊的话。

少女时代,离开陈初杨的生活圈子、不再见面的第一年里,她写,“我想要穿越冬天的风雪来到你身边。”

现在她再次用笔写字,不是平板和笔记本电脑作为书写工具,接触到纸面时粗糙的触感通过笔尖传递到指尖、手掌、臂膀和心脏,麻酥酥的战栗。

现在她写,“比起当初的十六岁,现在的我更不能够说出爱是什么,或者爱是谬论。但如果具体而微,只是谈到你与我,我会说,爱是一种惶恐的情绪。”

这样的重逢令人感到意外吗?我说我们两个的。

陈初杨后来这样问过许言言,语调轻松又随意,但好像又是在真诚发问,没有提前预设一个无聊的答案,也不只是为了进行几句对话而抛出的问题。

“就连你都会问我这个问题。”许言言早就想过很多遍应该怎样回答,“我有想过,想过很多遍。”

桌边几个人的视线全都落到了她身上。气氛变得像暴风雪山庄里的晚宴,大雪封路,与世隔绝的他们围聚在一起,连冷空气都是压缩过后的,然后变热、爆炸、火星四溅。因为不知道还能不能走出去,所以好像说什么做什么都变成了无所谓的事情。

“你们都看着我,而我又在说这样的话,显得我很可怜。”

“悲情剧女主角。”欧阳子笑嘻嘻地补充。

“说不定还是配角。”许言言更悲观一些,等到她和陈初杨分开,她就不再够格是女主角。

“因为我设想过每一种和你重逢的可能,像一种严密的排除法,所以几乎是全部的可能。”许言言忍不住苦笑,“所以真的见面的那一天也不算完全超出我的预期,况且……这样的关系是我们都非常熟悉的叙事逻辑,完全不会无所适从,也完全没有感到意外。”

那天晚上差一刻钟到十二点,许言言接到同门学姐的视频通话。好诧异,她们同龄人之间几乎不会发生什么话都没有说就打来视频电话的情况,好冒犯,好唐突。

学姐果然喝醉,打电话向比较亲近的她求助,说在哪一间酒吧,和男友吵架分手,现在正在僵持,能不能麻烦她来接一下自己。而后许言言听到闷闷一声手机掉落的声音,音频断了几秒,然后传来冷静的男音。

“她有些喝多了,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让我送她回学校,可能只能拜托你来一下了,实在不好意思。”

他的声音冷得好像冷空气,携风带雨。许言言觉得好冷,严冬一样冷。

就是这样重新见到陈初杨的,时隔好多年。倾倒的酒杯、吧台上横流的液体和团成刻奇形状的纸巾,还有手臂无法承受的女生身体的重量,学姐的头发扑在她脸上,成为呼吸的阻隔,好痒,痒得好像她灌野格酒一齐吞下几团头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了让学姐变成了这个样子的男友,陈初杨。

波光和音浪,她感到青春期的回潮波动泛滥。

后来和陈初杨约会还会去这间酒吧。乐手也还是和那天同一个,总是在九点钟开唱,半个钟头,然后休息,再唱顾客点的歌。

“要不要我给你点首歌,他唱粤语歌还不差的。”陈初杨也这样问过许言言。

许言言被取悦到地笑着,然后拒绝说不要。

如果那天晚上没有一起住到外面,她回宿舍。卸掉妆、洗完澡。她在洗手台洗内衣,会一遍擦掉手机屏幕上的水渍和白色泡沫,一遍又把指尖的湿漉漉蹭到睡衣上。与朋友在微信里讲,谁要是真的在酒吧花大几百块给我点一首歌,我真会觉得他无聊得很可以,很低级而且很土诶。朋友问,那他送你什么东西你才会开心。

许言言认真想,如果她是已经研究生毕业,正在大城市上班的都市女青年,每天挤好几趟地铁,月底的账单上结余寥寥,偶尔手心朝上向爸妈求援。此时的男友送惊喜,按他品味挑选的名牌化妆品或者包包就都是无聊且平庸的礼物。她于是就想到,回答朋友说,如果男友悄悄替她交掉下个季度的房租,她大约会感动和雀跃到泪水涟涟。但现在她还是每个月领取生活费、时常担心课程论文的女学生。所以,就没有什么真的想要的东西。陈初杨,或者是其他任何人,送她任何东西都不会让她多么开心。

某天日记。

“所以说,在大多数时间里都是相当困惑的,混沌到了认知能力好像出现故障,分不清喜欢还是不喜欢,分不清楚享受还是痛苦,也分不清楚那时那刻、此时此刻心情的定义究竟是偏向好的还是坏的光谱,连这样极端的选择都无法明确,也弄不懂到底是满意还是厌倦。真的十分困惑,这样什么都不笃定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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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这个冬天你又来到我身边
连载中濑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