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邺城虽不及建康位置优越,好在四季分明,绿树成荫,环境适宜。譬如今日,不冷不热。
长度跋涉而来的流民得以寻个树荫底下稍作歇息,可越是这般,郑厘看了越觉心头不是滋味,尤其见着粥桶里的粥渐渐见了底,有些胆大的流民试图闯进城门,却被守城门的侍卫死死摁在地上时,情绪达到了顶峰。
“住手!”
还未等她发作,耳畔一道厉叱。
罕见的,素日里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竟插手这种事情。
一个眼色,赵益身边的剑雨便将那流民扶了起来,朗声,“世子有令,放流民进城,客居驿站。”
方才赵益遣了人过去,粗略估算了流民的数目。
虽说流民数目过大,不过好在他们是以家庭为一群过来,城里的驿站连同城郊的空房勉强可以容纳,只不过拥挤些。
不过哪怕这般,也是比在外颠沛流离风吹日晒的好些。
没成想,那侍卫听后不为所动,目视前方,“丞相大人有令,流民不可进城。”
可真真是拂了赵益的面子。
郑厘抬眼看去,后者倒是沉得住气,脸色未变,只声音沉沉,“那就告诉丞相一声,本君在此。”
恰时,方才去府里传唤的另建粥棚的下人到了,郑厘向他们身后瞧了瞧,没瞧见剑云随同回来的身影,还觉纳闷。
好在那几个下人手脚倒是麻利,还未等赵益吩咐,便动手干了起来。
赵益眼下心头正气恼着,也未在意。
只双手抱拳站于城门前,方才他遣人去丞相府的同时,也寻了人进宫面见圣上。
虽说太子监国,可赵益对那人的行事是完全不能信服的。
风一吹,树上枝叶微动,忆及过往赵益不由得怔愣出神......
记忆中,那个嗫喏不敢说话,为救跌落树底的雏鸟,自树上掉下来三回仍不哭不闹,执着的将幼鸟扶上树干的幼童,鼻子冻得通红还宽慰似的朝路过的他笑......
他实在是无法将这张脸同高勉重合起来。
“住手!”
“你们做什么!”
不远处传来惊呼,一下子将他从思绪拉回。他迅即偏头,只见郑厘紧紧地按住粥桶生怕被人夺了去。而方才还在排队的流民,眼见着粥棚被拆,生怕等了这般久一口饭都吃不着,旋即蜂拥而上将他们团团围住,寻着个空隙便伸手去抓粥,也不在乎干净与否填入嘴里,狼吞虎咽。
一时间,抢粥的,拆棚的,施粥的连同维护治安的侍卫在这方寸之地乱成一团。
“住手!”还未等赵益反应过来,远远一道半男不女的声音传来,不高不低,却恰恰传入这么多人的耳中。
一时间,不知从哪过来的数十个禁军过来将这群人团团围住,拔出佩剑,露出的剑刃在阳光下泛着银光。
众人这才消停了,纷纷循着方才的声音望去。
只见一玄衣少年自城门内缓缓走出,身后跟着一精神抖擞的白发老者和紫衣宦官,连同一众禁军。
郑厘立时偏头,半遮掩住了面。她今日这身装束,实在不适合露面。
那白发老者先是向赵益行了礼,指着不远处被禁军压制住的流民等人,出声宽慰,“方才世子为这些流民匆忙遣了人唤老臣过来,如今可是看清了?”
“并非臣不愿放流民进城,若大批流民进来,建邺的百姓或受影响。到时,恐怕就不如今日好处置了。”他捋着胡须,倒是说得冠冕堂皇。
赵益仍抱着拳,“丞相言下之意,便是草菅人命,任由这些人自生自灭?”
“这不也是世子的用意吗?”高勉静静观望,终于出声。
身后侍卫提着方才拆棚的下人,他倒是在众人面前摆起了太子的威严,沉声,“此人可是世子府上的?”
“卑鄙。”赵益立时反应过来。
他分明吩咐的是另建新棚,何时成了将正在施粥的棚给拆了?
更何况,为首那人,他瞧着眼生。
分明他遣了剑云唤人过来,想来这群人是被调了包。可眼下即便他说此人并非他的人,恐怕也是有口说不清。
在场的所有人都甚至可以作为证人,说他淮南王世子铁石心肠,带人拆了粥棚,连流民最后的一线生机都要剥夺。
众说纷纭,民心啊。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向来傲气,又岂能干巴巴的被人污蔑。
高勉毫不理会,声音沉沉,“带走问话。”
一时间,方才过来拆粥棚的几人皆被侍卫压制住,准备押走。
“谁敢?”赵益向来不屑于应付他的这些旁门左道。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他堂堂淮南王世子向来无愧于百姓,何须做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事去赚那些面上功夫得的好名声?
哪成想还未等他开口,眼前一道身影跑过。
待他定睛看去,竟是郑厘。脸上涂了灰,活脱脱一大花脸,倒是比不涂灰时更好认了。
只见她快步跑到为首的下人面前,倒也是什么也不顾了,“叔父!”
声嘶力竭,倒是把那为首的下人惊了一跳。旁边的禁军剑拔出鞘,以示警戒。
郑厘不害怕。蹲下,不着痕迹的自袖中掏出嵌有红蓝宝石的匕首,抵在他腰间轻声,“不想死就好好配合。”
“殿下且慢,草民想问若今日就是把粥棚拆了又如何?”眼看着高勉不自觉地眯着眼睛,似乎认出她来了,郑厘眼一闭,心一横,“这粥棚本就是建邺城百姓的善举,自发筹钱所建,不过年久失修,便是拆了重建又何错之有?”
郑厘不知晓他们之间的恩怨,她只知若是这群下人被带走了,赵益势必处于不利地位。
太子是个明事理的,想必被丞相蒙蔽。若是她晓之以理,定会帮赵益主持公道。
“大胆!”紫衣宦官伸长了拂尘,疾言厉色。
“草民自小同叔父相依为命,叔父身子弱,草民又岂能看着叔父无罪入了牢狱,受非人的折磨。”说罢,作势便要落泪。
城门口除去流民外,尚有来来往往的百姓。见此场景纷纷驻足,议论纷纷。
“官府不作为,连个粥棚都不修,真是脸皮够厚。”
“哎哟哟,那牢狱可是人待得哦。”
“虽说世子不是个什么正经的,心地还算良善,至少愿意修粥棚。”
“有这时间还不如把流民安顿好,老天爷啊,造孽啊。”
......
一时间,高勉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只定定地盯着她,“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女娘。”
如一道闷雷闪过,郑厘心头一沉,倒是面不改色,“殿下认错了,我本男儿身,不是什么女娘。还请殿下恩准,由府上处置,要打要骂草民也认了,只求叔父不要受牢狱之罪。”
高勉将头偏过去,未应允,不过倒也没有不允。
禁军见状,默契的收了剑,将人放开。
郑厘仍将那匕首抵在那人后腰上,拉他起身道谢。
“如殿下所见,眼见不一定为实。方才流民蜂拥而上不过因着许久未进水进食,乃人之本性。若是一直拦着,不知要酿成多大的祸事。”赵益难得平心静气的同高勉交谈,“依臣所见,堵不如疏,还请殿下三思。”
高勉笑意不达眼底,想来早就想好了周全的应对,“世子的想法倒是与孤不谋而合。流民身份特殊,不便同百姓同住。西北城郊尚有一处空地,虽条件简陋些,不过倒是有个遮风避雨之地。”
“传孤口谕,即日起修缮西北城郊屋舍,供流民居住。”
而后转身往城内走去,偏头时不着痕迹地瞥了郑厘一眼,留下一众欢呼的流民。
那紫衣宦官小步子追上,“殿下,万万不可啊,如今国库吃紧,这修缮屋舍的银子......”
高勉顿住了步子,目视前方,眼神中看不出思绪,“江州刺史唐氏,据官任上贪赃枉法,致使民不聊生,政局动荡。即刻查封尽数家产,依律核算,上交国库。”
眼见着太子一行回了,那几个过来拆棚的下人“扑通”跪地,“世子饶命,世子饶命。”
“铛!”似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郑厘手抖得厉害,连匕首也握不住,自手中滑了下来。
她何曾碰见过这种场面。
好在自太子走后,围观的百姓散去,流民浑然打了鸡血一般,自觉又排了队入城,并无人在意这边。
眼见着她这副模样,赵益下意识说出口的戏弄哽在喉头,再是说不出来了。
“痴汉,何敢如此。”他默了默,终究还是改不了话多的恶劣,只神情中多了些心疼。
他自然不像高勉那般在意百姓所言,随他们说去。更不会使出这等细小的下作手段在府中安插眼线以备不时之用。
彼时,那些个拆棚的下人已被押走。无需审问,他都知道是谁一手操控的。
他行得正坐得直,向来不怕这些。只是郑厘不一样,若是因此事叫她受到牵连......
他定会十分愧疚的。
赵益遣了剑雨将郑厘送回府上,再三叮嘱她近段时期莫要再乱跑,在家静养便是。
他则留在城门口再待会。
郑厘不住的点头,面上乖顺的紧。
她向来如此,外人瞧上去只怕都会夸上她一句乖巧懂事,可偏生她就不是个任凭家中长辈做主的性子。
不过今日之事,她能这般行事,连她自己都惊了一惊。
淮南王世子,不值得她这般费尽心思,她想。
进城就费了些功夫,在城门口排队的流民叽叽喳喳,说着什么感念太子殿下的大恩大德,心头的喜悦早就溢了出来。
郑厘心头也跟着雀跃,她虽不知为何赵益对太子的看法这般,不过在她印象里太子无论样貌亦或是行事,都称得上是第一典范。
下次再有这种事,她不要帮赵益了。她暗下决心。
“娘子。”
甫一上马车还未安顿好,远远便听见香桃的呼喊。
郑厘连忙撩起来帘子一角,悄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使眼色叫她上来。
香桃跑的气喘吁吁,热得满头大汗。
郑厘忙递过去一杯茶,帮她顺了顺气,“不着急,慢点儿。”
香桃能找来城门,想来是府上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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